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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成和顶不愿意参加劳作课,他宁肯聆听野田校长乏味的训词,也不愿意头顶烈日去农场。国高的农场设在安城县南门外,有试验田、园艺田和苗圃,国高学生劳作的内容主要是种菜。按照课程大纲,引种些洋柿子、洋萝卜、洋白菜和洋茄子等等,洋菜都有地产化的名称,洋柿子为西红柿,而洋白菜则叫疙瘩白。

  第三十七章

  赵成和读到二年级时,县公署在农场的墙外新辟了一家劝业场,招收一批学员,专门学习推广农业品种改良。毗邻的劝业场以“畜牧学”为主,赵成和颇感兴趣,他觉得木板墙那头的事情十分诱人,如此一来他在劳作场的时光就好打发得多了。劝业场的学员每天要集体收听“戏匣子”①,有时列队跑步进城,说是去看电影,劝业场的课程显然要比国高学生的劳作课生动有趣。劝业场的日本技师叫大岛茂,一般由他来指导学员上实习课,他脚蹬胶皮靴腰里系围裙,手里拈着手术刀,威风得就像是战场上的将军。大岛茂嘴里不停地呵斥学员

  ,声调高亢而怪异,很像是正在狂吠的公狗。劝业场的实习课自有其吸引人之处,即便夹杂着日本人的怒骂,赵成和也听得丝丝入耳,诸如:杀一头牛能出多少骨头,怎样劁猪骟马不用缝刀口,如何有效防止鸡瘟,接生羊羔的注意事项是什么,等等。劝业场的规模越来越大了,以至于无论怎样消毒处理,牲畜的气息都始终顽强地覆盖劳作农场。特别是在春天,动物发出的气味神秘而暧昧,叫国高学生们骚动不安,这时去农场劳作总会有新的发现。

  赵成和读三年级那年,劝业场建起了一长溜儿的马厩,里面养了许多匹洋马,马嘶萧萧很雄壮也很气派,大岛茂很自豪地训导学员说这是来自北海道的优良品种。木板墙的缝隙透过国高学生羡慕的眼神,他们津津有味看高头大马打响鼻儿,看劝业场学员得意洋洋地往来遛马,看人家刷马蹄子,给马匹淋浴梳毛。木板墙院子里发生的活动不可能尽收眼底,比方洋马交配等关键事项就无处观瞻。隔壁的母马秋天怀孕,春天就有小马驹咴咴尥蹶子撒欢,这厢的国高学生困惑不已。男中的学生流传着一种谬论,说是马驹的颜色与母马吃的东西有关,吃红萝卜就生枣红马,吃大白菜就下白马驹。为了证实这一论点的成立,赵成和忍不住将一只红萝卜抛过了板墙。

  不管红萝卜是否与枣红马驹有关,农场里的男中学生不断重温着国民驯服精神。野田校长亲自陪大岛茂技师给受惊吓的母马出气,这回轮到隔壁劝业场的学员看热闹了。百十来个学生列队后,被勒令跪下,全体低头向天皇陛下请罪。野田校长再次发挥了丰富的训导理论,摔碎成一半的红萝卜成了证据,野田拎着破萝卜痛斥学生,语毕,命令在场的日本教师手拿木棒走向跪地的学生,在每人头顶打上一棒,从后向前依次而来无一漏网。赵成和正在心里嘀咕,就听到棒子声从身后传来,眼一闭牙一咬,觉得脑袋嗡的一声,满眼金星飞舞。红萝卜事件之后,赵成和老是觉得野田校长的目光在隐藏什么,那目光复杂而冷淡,好像在揣摩什么又仿佛在下某种决心。赵成和为自己愚蠢之举懊恼不已,坐卧不安,惶惶不可终日,他尽可能地躲避野田。真是怕什么偏来什么,这天野田派人来找赵成和。赵成和战战兢兢来到校长办公室,鞠躬行礼的时候,顿感喉咙发紧,手脚哆嗦,他终于下决心向校长坦白:“校长,我想向天皇陛下请罪……”

  野田摆手制止了他,用出人意料的口吻说:“嘿!赵君,樱花就要盛开了。”

  赵成和不相信自己耳朵了,平日流利的日语变得磕磕巴巴:“您,您叫我赵君?”

  “是啊,小伙子。”野田接着说,“校长会议决定推荐你,报考大学!”

  赵成和激动得不知道说什么好了,第一个感觉是如释重负,眼泪刷地流下来了。

  “不许哭!”野田厉声训斥道:“一个男子汉,像什么样子!混蛋!”

  赵成和半截木桩似的戳在那里,哽咽代替了回答。

  “到这边来。”野田的语气又柔和起来:“坐吧,赵君请坐!”

  赵成和止住了啜泣,好半天都没嗫嚅出谢意。“就选土木工程专业吧,”他听见野田说:“战争迟早会结束的。”

  赵成和如愿以偿地考入了新京工业大学。这消息震动了老虎窝,县教育局派专人送来了录取通知书,由此惊动了村公所。为了笼络大户,也为着警察署甘署长的面子好看,村长李阳卜特赠一对银盾,以资祝贺。

  入学报到那天是农历二月初五,也就是1942年2月的最后一天,赵成和肩扛行李卷走进了校门。天空飘着小雪,将街道房屋染成一片纯白,行李卷压得他肩膀歪斜,走得满头大汗。以前新京工业大学不招收“满洲学员”,该校以日本学生居多,不少人是从本土招来的,因而学校的条件待遇不错,吃饭不花钱,发书发本还发军呢大衣和制服。在这半军事化的学校里,连被褥也是校方提供的,赵成和自带行李是多此一举了。日本人管宿舍叫做寮,男寮的临窗处有一个小书桌,大学的头一个晚上,赵成和伏在书桌上给父亲写信。信真难写啊,比写“大东亚圣战”的作文还困难。赵成和使用母语越来越困难了,写汉字时思路阻滞,行文远不及用日语来的流畅,写写就不知何从下笔了。首次写家书,他不想写得太简单,免得父亲抖着信纸说:“就写这么几个破字?还念大学呢,哼!”赵成和一边斟酌词句,一边想象着父亲的表情,眼前浮现出老头子惊讶的神色和满意的笑容。初进校园,即紧张又兴奋,满足感像夜潮样悄然上涨,又仿佛是极其温柔的雪花,无声无息轻触耳畔。他很陶醉地浸淫其中,全然没有理会同寮里的学生,此刻,三位陌生的日本同学正用奇怪的目光打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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