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搅筝琶_四_匣心记(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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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搅筝琶_四

  四

  夜沉沉,雪皑皑。

  王妃香寿的寝殿中是一张八宝象牙床,床上的齐奢是惊醒的,头疼耳鸣。怀里同样有一副纤腰抱月,但气味却完全不一样。他先用了一会儿弄明白身在何处,接着就一下子心焦似滚。周围黑得五指都不见,不知已至何时,他却知青田定还在守着垂危的在御,苦等着自己。

  香寿跟着被惊醒,竟见床边的紫铜鹤顶烛台上已点起明烛数支,慌忙扯起了被子掩住胸口,“王爷,这大半夜的您哪里去啊?王爷!”

  齐奢自使女手里一把抽过了腰带,自己动手扣着翡翠雕龙的带钩就朝外走,“备马。”

  风雪已大到足可盖掩人世的万种脏污,澈地的白光中,有夜归人。

  谯楼上钟鸣漏尽,画角将吹,眼看夜已过半。如园的宜两轩中,几台羊角宫灯依然是明辉湛湛,又有一件精工细刻的盛唐侍女烛奴,手持双烛面带浅笑,白玉质地的面庞上一双似睁非睁的眼,眼底镶嵌着两颗烟晶石,流转生波,睨向夺门之人。

  齐奢大喘着粗气,满头满衣湿漉漉的雪片,人在门口就定住了,怔目而望:青田坐在只绣墩上,腿上搁了只锦垫,眼神木木的,一如垫上的那尾白猫。他咬了咬牙,踉跄着上前半蹲下,去摸已冷的在御,手还在空中,被阻止。

  “你别碰它。”她说。

  齐奢微微抬了头,见青田脸面干干的无一丝泪迹,眼周一层黑晕,憔悴不堪。他转手向上递出,贴住她脸,好费力才唤出:“青田……”

  她却又嘴唇翕动,冷冽一句:“你别碰我。”

  许久的痛默后,齐奢方辩解起来,却怎样都觉得百口莫辩。

  “真对不住,回来晚了。你知道,最近事情实在太多,全赶一块了,好几个地方大员都耽搁在京里,我一晚上净跟他们周旋了,还——?”

  “不必编了。

  ”

  齐奢一惊,细觑上方,“这话什么意思?”

  青田的口吻麻木不仁:“王妃是你正妻,何需砌词掩饰?”

  芜杂的乱念翻转而过,齐奢心头发虚,口内却只强撑到底:“这可莫名其妙,怎么扯出王妃来了?说话,青田,说句话。”

  “我说过了,你别碰我。”

  依旧是深垂着视线,声音微弱但意态决绝。齐奢不得不再次收回了手掌,五内纠结,不知所措。接下来,只好絮絮地宽解、释疑、安慰:“青田,我就去王妃那儿把复选的名单交给她,说了几句话,其他什么事儿也没有……你别这样,我知道在御去了你难受,可你也不该胡思乱想啊……我心里也惦记在御,可你说一个封疆大吏在那儿,我总不能张张嘴就给人打发走……两广总督前脚刚走,漕运总督和河道总督后脚又来了……一连见完这几个人,我是真有些累了,就在书房里打了个盹,谁想一下就睡过去了……没见上在御最后一面,我心里也一样难受,你就别再叫我加倍难受了好不好……青田,对不起,你怎么责怪我都好,别这么一声不吭的,说句话,嗯?说话……”

  青田的衣裳上绣满了凤、竹、兰、菊、梅,题意扣着“凤鸣春晓”。但听凭对方口舌费尽,她却寒若三冬,一字不吐,只把两手定定地围拢着在御,偶尔眼珠子动一动,斜瞄自己的肩或膝,也仅仅为了示意他拿走一时忘情又挨上来的手。

  又冰又沉的雪水一分分消融,渗入了肌髓。齐奢的耐心终随词竭而告罄,他退了两步站起,“你说句话,说句话成不成?!”他只听到自己焦灼的气息声,恍若旋走于楼檐的冬风,有种无处可依的狂躁。

  “段青田你休要欺人太甚!甭说原就是子虚乌有,我就真在王妃那儿又怎么样?哪位王侯亲贵没个三妻四妾?你自个说的,王妃是我的正室,我跟正室那儿过一夜,我触犯什么天条

  了我!这么大雪,天寒地冻三更半夜的,我车轿也不用急急慌慌地自己骑马赶回来,哪怕就为了赶回来骗你,你也得领这份情!说话,你说句话!你他妈的给我一句话成不成,啊?说话!!!”

  青田所在之地,浑似一个吞噬声音的黑洞,齐奢只觉腔子里的一颗心也给吞了去——?人便没有心了。

  “行、行,”他恶狠狠又冷冰冰地,向她点了点头,“你若真非如此不可,那这么办好了——?明儿我把你那冯公爷、乔状元也请来,让你春宵一度,咱俩就算扯平了,成吗?”

  从头到尾都不曾瞥他一瞥的青田终于举目,跟他四目相投,齐奢说不准那是什么眼神,但他一辈子再也不希望她用这种眼神看他。万种恼羞成怒陡然间软化,可未容他搜刮出半个和解之词,青田的双眼却又一跳,瞄向他身后。齐奢回头,半开的门中,只见幼烟领着个婆子,却是王妃香寿的姚奶妈,两人显然听到了他与青田的争执,表情都有一霎难堪的静止。

  幼烟善于应变,忙装作掸雪的样子,扑一扑身上的芦花暗纹披袄,若无其事道:“王爷,姚妈妈说出了大事,奴婢就直接带她进来了,还请王爷——?”姚奶妈早已扑上前,两手向大腿上重重一拍,“了不得了王爷,王妃娘娘寻短见了,您快回去吧!”

  齐奢大为惊诧,“什么?”

  “快走吧王爷,府里都乱成一锅粥了!走啊,走……”

  姚奶妈连架带劝,一厢还支使着几个丫鬟递衣取伞的,一阵风地就给齐奢撺掇走了。青田置身事外地收回了注视,重新垂望膝面。她一生也忘不了,在御的蓝眼睛是如何就在她怀内一丝一息地沉入了永恒的寂暗。她没法接受在御已死去了,她手腕上还留着它临终前抓出的一片红痕,还新鲜得很。不,她的在御没死,它顽皮的小爪子正挠着呢,就在她五脏六腑间,一直挠,一刻不间断地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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