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集贤宾_十_匣心记(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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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集贤宾_十

  十

  月下的什刹海清澈似一池银光。

  齐奢的大轿轻捷而至,行入三转桥桥边的北府。自这座府邸修缮一新,从前被锁在如园中的青田的衣饰琴书等旧物已一概运了来,只等待着旧人的来临。

  此刻,旧人就在眼前。

  肉桂白绫衣,月蓝色绣白桃花长裙,腰间一条月季青宫绦,额前疏落落地扫出几痕刘海,剩下的短发全裹进一块白纱巾中,以一枚鸡卵大的银烧蓝花钿在额前蓬蓬松松地扣起,极巧妙地做出高鬘盛鬋之象,配以一整副的点蓝玲珑珠耳坠,春桃拂面,嫩玉生烟,是拿月光捏出来的一个人儿。盈盈地立于寝殿内,满目的情意迴还流丽,“贱妾参见王——?”

  齐奢一个箭步就上前托住,“哪儿用这套!”他细细地打量起青田来,她早不是尼庵中的干枯萎败,甚至不复短短几日前的病容憔悴,她简直比他印象中最美的时刻还要美,完全令他难以分清,是他的狂爱才使得她这样美,或是她的美夸张了他的爱。

  他下注着双眸,眸中闪耀着点点星辉,“几时到的?不是叫你安心养身子别急着赶回来,怎么不听话?”

  青田的目光澈若春水,也有着流萤飞舞的光迹,“不见你还好些,冷不丁见一面又分开,实在是想得挨不住。”

  她后面的那句话已细不可闻,齐奢笑起来,托起了青田的左手,“发热都好了?我看看,伤口怎么样?”

  “才换了药,怪脏的。”她也笑笑地,把手往回抽。他却不放,反低下来吻了吻她指尖的白纱,叹上一口气,半晌不语。

  青田又轻轻地一夺就夺回了手,把指节反抵着下颌,“原还想向你撒个娇、叫声疼的,你倒先发制人做出这一副样子来,我却不好说什么了,只好反过来宽慰爷一句:不要紧,放心吧。”

  说到这里,只听立在她身后的暮云笑出声来,“三爷可别听姑娘逞强,在燕郊这几天,一换药就疼得哭鼻子,晚上也惊弓之鸟似的吓得睡不着,要不就做噩梦,直烧得说胡话,非拉着我睡在一张床上陪她。”

  “你不开口没人当你喝了哑药。”青田扭过脸,笑斜了暮云一眼。

  齐奢只目不交睫地凝视着青田,温怜有加,“以后我陪你,夜夜都陪着你,再不叫你担惊受怕。”

  青田把眼角向两壁一溜,面上涌起了不胜羞殊之态。

  周敦向来最会锦上添花,见状一笑,走上前朗朗道:“请王爷和娘娘升座,奴才们给王爷和娘娘叩贺团圆大喜!”

  齐奢不觉大乐,“我平日赏你的少了?要你这猴精儿领着头地打抽丰!得了,每人赏二十两银子,大卷上用贡缎一匹,行了行了都甭跪了。”

  大家嘴里应着“是”,依旧叩下头去。周敦领在前头,指住地下的一群丫鬟,向青田咧开了嘴笑道:“晓镜、月魄、紫薇、红蕖四位大姑娘以前都在如园侍奉过,娘娘都识得,以后就还同莺枝姑娘一起贴身跟着娘娘。后头这十个小的,是奴才亲自替娘娘挑的人,名字里都有个‘琴’字,叫做‘十琴’。这是琴心、琴盟、琴素、琴语、琴竹、琴佳、琴画、琴静、琴芳、琴宜,就花居屋里头就由她们十个替娘娘料理。十琴,见过娘娘。”

  十个小鬟皆是盈盈十四,都穿着珍珠色素袄,掐牙背心,窈窕多姿地伏在那里,齐口称:“娘娘万福。”

  青田抚腮笑起来,“都起来吧。我一时也记不了这么许多,只瞧着个个都是好的。”

  周敦叫她们起身,自个弓腰一礼,“王爷连着奔波了好几日,娘娘也是病体未愈,不好太过劳累,更已深了,还是早些歇息为好。晓镜,那你们几个伺候着。王爷,奴才先带她们下去了。”他往大鼎内贮了两把香,就领着十琴退出。

  这厢,晓镜和暮云等几位近婢便服侍着齐奢和青田盥洗就寝。青田卸却了残妆,临镜轻声细问:“你可查明白了,幕后主使是谁?是谁这样处心积虑谗构于你?”

  齐奢的影映在镂花大镜中,两臂微开,仰着些脸面,正由月魄和红蕖替他宽衣,“查明白了,不过是些卑污小人,成不了气候,该处置的都处置干净了,我不会让你白遭这茬罪的,你也别再想这件事儿了。”

  一语未毕,却听得月魄在一边低呼了一声:“哎呀,又出血了!”

  青田闻声拧过身一瞧,也是一惊,“天哪,这……”

  只见齐奢挨身的中衣上,背部结有好几道暗黑色的血痕。

  他自己倒一笑置之,看也不看就把手够去背后,“不打紧,一点儿小伤,你瞧这已经,嘶——?”把黏连着皮肉的衣料轻轻扯开,脱下来扔去了月魄手内,“干了。”

  另一边的红蕖抖开了一件大云花样的寝衣,“王爷先披上,等一下还是传御医来再瞧一瞧吧。”

  “不用。”齐奢一口回绝,正待展臂入袖,青田却从后头几步赶上前,伸手一挡。

  她将手抚上他赤裸的后脊梁,素眉深锁,“这么长的几道伤,怎么弄的?”

  他笑转过身,捏住了她的手,“没事儿,就是有回打猎不小心,都好了。”

  青田见齐奢语焉不详,更要问出个所以然来,“月魄,你们告诉我,王爷背上的伤是怎么来的?”

  月魄瞟了齐奢一瞟,满怀为难,红蕖则无奈地叹一句:“唉,还不是快过年的时候王爷陪皇上到南苑游猎,结果有一只猛虎发了疯要袭击圣驾,王爷不顾安危挡去了头里,就被那虎给伤了。后来伤口就有些化脓,都两个月了,来来去去老好不利落。前一阵才收了疤,估计这几日在外头赶路,马背上待得太久,又给磨破了。”

  齐奢已扯过了寝衣披上,浑不经心地笑嘻嘻,“你甭听她说得这么险,其实就是给挠了下,跟以前在御那小猫爪也没什么分别。”

  青田紧立在他身畔,已然两目通红,“你可真英雄!也不想万一真叫一口给吞了……”

  齐奢一手拢住她的脸,“那可不行,替皇上喂老虎的好找,替你喂狼的可就爷一个,这身子还得给你留着呢。”

  泪朦朦地,青田却也笑了。她追忆起那年飘散着狼血味的草原,不由得心期缱绻,就将手心贴在了齐奢的手背上。

  几位婢女眼神一交,各人无声退出。雾白纱窗上几苗树影在月色中微颤,是一株悬坠有许多豆粒大小青杏的杏树,被勾勒成一幅淡水墨。而齐奢和青田则在他们浓墨重彩的欢喜中,恬然地彼此对望着。

  她把额抵进他肩窝,半闭了眼,“月有阴晴月缺,人有旦夕祸福。怎知扬州一别,竟都到鬼门关走了遭。”

  齐奢将青田偎抱于怀,拿鼻端扫进她松软顺滑的发。他全然理解她的畏惧和她的感恩,他们所在之处——?所有人的所在之处,是一片随时都可令一切化为乌有的险地,但他和她仍可于此时此处相亲而相爱,实在已不能要求更多了。

  两人心灵互通地将唇齿相依,深入而平缓,把这一刻吻成了纪念。缠绵的长吻很快就变得灼热激烈,齐奢的鼻息一下粗似一下,两手把青田越环越紧,往前几步,就倒去了一张檀香木嵌螺钿的滴水大床上。

  月下星前,风梢花间。

  须臾,带着细细的汗喘,青田围拢了齐奢的脖颈虚声而笑:“你信里头说半年来夜夜独寝,从不近女色。我头先还不大信,现在可全信了。”

  齐奢也一味发笑,“小样儿,爷不过心疼你有伤在身,所以虚晃两枪即诈败而去,你还当了真了,竟敢上门叫阵?你且待爷爷养精蓄锐片刻,马上就重操这龙胆亮银枪,把你个常年手下败将好好杀上个落花流水。”

  青田笑得伏上了他胸口,“罢了罢了,只怪我自己不好,引你说这些荤话。正正经经地,我只问你,你这半年多过得好不好?”

  “除了你不在,哪儿都好。”帐构上悬着对镂银薰球,里头填着帝膏香,正好似他眼底的亮光,浓烈而醇厚,“有时候晚上会做无缘无故的梦,梦里头你竟是个小女孩的模样,却又在尼庵里叫尼姑们拿着鞭子抽打,我也像回到八九岁的时候,腿断了,干坐在床里动也动不得,只能眼看着你受苦,又急又痛。还有时睡到半夜,迷糊里又觉着你还在身旁,听见你哭着叫在御的名字,我只道你是魇在梦中,赶着叫醒你,结果自己倒先醒了,醒来看见身旁空落落的,心也跟着空了。”轻声地一笑,就把青田收个了满怀,“这下好了,我的心可有着落了,我的小囡回家了。”

  他圈紧了两臂,像两扇家门在她身后牢牢地合起。颠沛人世全留在了门外,一场又一场的孤苦流离、凄惶无依都好似风雪夜归人在暖炉前的衣,冰消雪融。

  雪一融,便有潺潺的水——?齐奢感到了胸前的潮湿,他去扳青田的脸,带着些惊仲不定,“哎哎,怎么了这是?爷就随便感慨一下,没想催人泪下。”

  青田一手扒住他锁骨,另一手死搂着他后腰,已是搜肠倒肺地哭起来。齐奢先是一笑,心头就升起万端的感触,把青田往自己的肩腋内拢紧,拍慰无休,“我知道,我都知道,小囡受苦了,小囡不怕,我在,有我呢,什么都不怕了,好了好了,不哭了啊,好了,这不回来了吗?不哭了不哭了,哭坏了身子,别哭了啊,成了,哎哟,好了啊乖……”他腻声哄下去,哄到后来,在那不绝如缕的哭泣中喟叹一声:“小姑奶奶,您要杀要剐来日方长,爷这东奔西跑十来天了没歇过一个整觉,一会儿大早上还要赶去正阳门阅兵,您高抬贵手放爷睡两刻钟的行不行?嘿!你再把爷的这条好腿也踹折喽!”

  青田又拧动着朝他小腿蹬一脚,齐奢呵呵笑,伸手从枕下摸出了手绢来蘸她的泪。她抽噎了几下,慢慢就觉得两眼被泪水直坠得发沉,沉去了长长的睡梦中。

  梦中,又回到了那里,有发光的兽瞳、闪亮的钢钳,还有锥心刺骨的恐怖和疼痛。不知是被自己的哭声还是被他的叫声唤醒,青田惊喘着,但接下来就感到拍抚在她后背的手与印在她发间的碎吻。

  微温的、挨挨挤挤的吻,像雨滴一样落进

  她头发里,烧灼的痛感点点熄灭,在清凉的安逸里,青田把自己像孩童般蜷起,再一次睡过去。

  雨,亦落上了檐角、落下了土地。朗润的星月之夜,又铺开好一场春雨绵绵。

  天明,滴水檐前,“扑”地抖开把黄绸大油伞,雨水在伞面上噼啪炸起,开出朵朵的小白花。支伞的周敦直擎手臂,大半个人都让在雨中。无雨的地带里,是无语的齐奢,却有万言难尽的逼人英气。他身着五彩云龙窄袖曳撒,上罩鱼鳞叶明甲,两肩扛金兽头,挑红肩缨,衣襟、领边皆以红色织绣金云龙,衣身底边饰有赤青黄绿四色彩穗,两臂的臂缚金甲红绒,腰间一色金黄鞓带,悬佩刀弓袋。

  离着廊下不出五步远就是黄帷大轿,周敦抬了下手,示意小信子打帘。齐奢弓身正待入轿,忽听得身后一声呼唤:“三爷!”

  楣下是急急跟出的青田,娇小的身段裹在一袭惺忪的素锦衣裤中。早有太监替她张了伞,一径送去周敦所持的巨伞下。隔一根象牙伞柄,齐奢俯低,头上抹金凤翅盔的飘穗垂拂在青田的颊边,酥酥痒痒。她柔唇轻启,把同样的酥痒拂入他耳蜗:“早些回家。”

  齐奢笑了,他真喜欢这字眼,这也许是他在成千上万的汉字中最喜欢的一个字。他不知别人都是怎么写这个“家”字的,他只知道他的家是拿眼底这个人的如画眉目做笔画,一颦一笑,横竖撇捺。

  当着左右,他只拔起身,带笑点点头,“昨夜里你净做噩梦也没睡好,回去再睡会儿,快进去,当心着凉。”

  青田低头睨向自己踩在雨地里的一双羊皮金缉云头绢鞋,这才觉出湿凉来。臊得拿手抵住了齿关一笑,再仰了齐奢一眼就快步上廊,向他摆摆手。齐奢也笑着点了点眼睑,钻入轿中。周敦放下了轿帘,轿子逶迤而去。

  素淡的微寒里,青田只觉肩上一暖,回过脸,见是暮云,笑眯眯地替她围了件披肩,把手指往腮上刮一刮,“人家都走得没影儿了,还站在这儿傻瞧。”

  青田笑着扯了扯披肩的绸带,“我瞧花儿呢。”

  只看细雨中,长廊叠阁,琉璃绚烂,南向处傍土做堤,堤角上镶嵌着铜皮,掩一道曲水潺潺,每于潆流洄互处,流水就在铜皮上击出些琤琮之声,有如琴筑。水间植的有五色莲,莲池边是一株一抱有余的宝珠山茶和一树大玉兰,玉兰树边立着两块灵石,一块四五尺,另一块则足有一丈来高,石罅里迎出几尾金鲤,在被雨滴打乱的池面上凫水。依着石是一畦罂粟,映衬着一树老柏上垂挂的藤花,石后扎着两重细巧篱笆,层层叠叠地遍插着桃柳枫芦、海棠紫荆。各样的名贵花卉或盛放,或含苞,或只蓄势待发地直铺来庭前,疏密有致,百色错落。

  暮云也向外张首,耽溺不已地贪看了一回,“昨儿到得晚,只影影绰绰瞧着有花枝万丛,闻得满鼻芳香,今儿才好好地看清楚。和如园的近香堂比起来,倒真是各有千秋,不愧‘就花居’的美名。哦对了,我夜里和周公公聊了几句,听他讲,这北府也颇不乏穷工极巧之地。说离这里不远就有一间暖厅是专为冬日赏雪之用,厅中用的都是空心铜柱,直通着地龙,屋顶又苫着隔热的黄笔草,既暖和,又不怕熏化了外头的雪,四面就安着西洋的落地水晶玻璃大窗,就在深冬里也能穿着夏日的轻衣纱裙坐在窗前赏雪。还说花园里有一座假山,好像叫什么‘合契’,是拿太湖石垒成的,石头里全藏的有雄黄,一概蛇鼠蚊蝇皆无,到了下雨天,那些石头还会自己冒出烟来,人在那山上就好似仙人坐在云头里一样。至于什么戏楼呀、药寮呀,还有各样的珍禽,据说也不逊于如园呢。”

  “你且不用忙着说这些,”青田携住了她的手,明眸带笑,“打从去年七月你就一直在扬州陪着我,如今我也算安定了下来,你就别在我身边耽搁了,快回家瞧瞧你掌柜的,夫妻团圆才是正经。”

  欣喜的潮红染上了暮云的腮颊,连浓黑弯眉的眉头也泛出了红晕,欲语含羞,“既然姑娘这么说,那,那我今儿就回去瞧瞧?”

  “快收拾东西,早些回去吧。”

  “姑娘,看样子王爷今儿回来也得好晚了,我这一走,你一个人也怪闷的,不如我回家路上顺道去找找蝶仙和对霞姑娘?她们不是一个嫁去了顺天府知府家里,一个嫁进了绸缎店慕华庄吗?我跟她们说姑娘回来了,只叫她们悄悄来探一探姑娘,好不好?”

  “那可再好没有了,我正想见见她们呢。”青田直拍起手来,“我叫人给你备车。”

  待马车备好,晓镜和月魄两个大丫鬟挽了暮云的几个包袱送去车里,莺枝则拉着暮云的手嘀咕个不停。暮云笑着拍拍她,“你这小呆子一向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这阵子哪来这许多话?好啦,我又不是一去不回,以后得空就来找你说话,你好好地服侍姑娘,行了别哭了小呆子。姑娘,那我走了,你别送了,回去吧。”

  青田立在垂花门下,见暮云的马车绕过了一座粉油照壁一下就不见了,便有忽来的哽咽,横锁了清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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