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碎金盏_九_匣心记(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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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碎金盏_九

  九

  月沉星隐。

  黑蒙蒙的长安街上开始亮起了一盏又一盏灯,是巡兵为早朝的官员照路。一停停大轿接踵而至,往紫禁城的方向赶去。

  寅时三刻,当一列瓜斧号旗引着摄政王的仪仗进入午门时,三三两两扎堆闲谈的大小官吏连忙各自就位,按序列班。齐奢下轿,脚踏青蟒靴,身着填金腾龙盘云袍,头戴亲王旒冕,眼下、鼻翼边几道淡淡的纹路,下颌一部乌黑短须,满面霜威。偌大的广场登时鸦雀无闻。皇极门的金台御幄中,往年少帝齐宏的位置如今只剩一张空荡荡的龙椅,而齐奢就在往年自己的位置——那一张离龙椅只半步远的雕漆大宝座——巍然升座。彻空升起了回音厉厉的三声静鞭,大朝开始。

  散朝后,齐奢移轿崇定院,与祝一庆、孟仲先等几位阁臣会商政务,接着一一传召进京觐见的几位外省大员,当中之一即是黄嗣权——青田在扬州暂住时,正是由其夫人代为照管。黄嗣权本就颇得齐奢的信任,数年来又在操江御史的位子上做出了几桩治河的功绩,可圈可点,这次被调任回京委以重任,晋为左都御史兼河道总督,齐奢另有一番恳切的叮嘱,黄嗣权洗耳聆训,再三叩拜而出。随即,就是唐宁求见。

  继魇镇之变中因查获重大情报而立下奇功后,镇抚司都指挥使唐宁就一直是齐奢跟前的大红人。但这一天,唐镇抚使的脸色却黑得很难看。

  “禀王爷,镇抚司数日前察知一件大事,不敢不报。慈庆宫管事牌子吴染家中的养子吴义,实为当年被王爷所手刃之刺客邱若谷之子,并且——”唐宁断了一下,“六年前段娘娘回京遭人劫持,真凶亦非慈宁宫的赵胜,而正是这吴义,本名邱志诚,邱家父子二人先后皆受东太后指使。现今镇抚司已将吴染及其家人处理完毕,只这吴义望风潜逃,不知所踪。属下已拘捕

  曾与其行从过密者挨个拷问,同时令九城布防,张影画形挨家搜查,一定将此人绳之以法。”

  不长的一段话,却叫齐奢的神色连番几变。他久久地沉默不语,末了,仿佛撩开一张蛛网似的,举起手在鼻前一撩,“陈年旧事而已,不宜深究株连,随他去吧。”

  唐宁犹豫了一下,拿不准摄政王口中的“他”指的是往事抑或逃犯。他瞧了瞧齐奢的脸色,没再敢发问,默然地叩了一个头,退去了外面。

  外面,一片桃吐丹霞,柳垂金线。隔着窗,齐奢就望定这些飘摇相缠的柳线,望进看不透的恩怨情仇,忽地叫了声:“周敦——”

  周敦趋步上前,“王爷?”

  “你去慈庆宫打个前站,说我这就去给母后皇太后请安。”

  自王族阖门被屠,东太后王氏已成惊弓之鸟。而数日前贴身太监吴染在孙儿周岁喜宴的当夜又被镇抚司带走,王氏就已知定是早年的两桩阴谋败露。何况乾清宫一变后,摄政王再无入宫请安之举,自是来者不善,因此当她目睹那微跛的脚步一步步踏入宫殿的正门时,已吓得魂不附体。

  尽管如此,自幼的家教依旧使王氏端然正坐,傲气凌人,“摄政王无事不登三宝殿,敢问有何贵干?”

  齐奢并没有向她行礼,他只是立在宝座下,望向王氏。他第一次这样放诞无礼地注视她,第一次注意到,她竟像极了他记忆里模糊的母亲,连同她们的遭际也如此相像。在一个金碧辉煌的家族和一个金碧辉煌的夫君间,被作为注码、作为棋子、作为木偶……孤独地、孤独地消磨掉人的一生。王氏甚至比他的母亲更为孤独,她的父母兄弟,她整个伟大的家族都已经被他杀掉、贬黜,她是最后一位王姓的贵族。她永远是贵族。六年的软禁生涯使得她原本白皙红润的面孔变成了惨白无色,优雅的凤目失去

  了宝石般的光泽,但她的发髻仍旧一丝不乱,正面金凤分心,头顶双龙挑心,左右金顶花簪,底沿五凤钿,凤嘴衔着金丝珠结,直垂在金罗密绣的宫衣上,每一分细节,都是一位皇太后接见亲王时应有的样子。

  齐奢就这样看着王氏,自己也不清楚到底来做什么。

  王氏也冷冷地回望他,将细眉一扬,“点烟。”

  随侍的宫女浑身哆嗦,捧过了烟袋,又抖着直坠在地。

  王氏触发隐痛,挥手就是一巴掌,“孬货!”

  宫女立即触首认罪,此际,摄政王齐奢却突然走上前。王氏一愣,眼看齐奢捡起了地毯上的翠镶方竹烟袋,又打袖中摸出一块整整齐齐的帕子擦过,取了烟盘里的纸媒子,吹出火头,把烟嘴送来她嘴边。王氏本能地倾身向前,啜一口,吐出了一缕往事如烟。

  她在烟雾里窥向他的眼,齐奢正眼对眼地凝望她。只一霎,王氏慌乱的心就陡然间平静,她不知凭什么,或者凭存在于他们间的血缘的微妙,反正她一下就懂得了,他不是来伤害她的,正相反,他是来告诉她,他永远也不会再伤害她。

  齐奢走了,没有回头。他知道自己一辈子再也不会踏足这个地方,知道背后那座绚烂庄严的宫院里,一个酷肖他母亲的女子将在此埋葬终身。

  大轿又自东折向西,有两只雀儿飞上轿顶盘旋打闹,弄出扑棱棱的动静。轿内的齐奢神思恍惚,仿似是心中最硬的某个部分在如冰块般化开,化得他一颗心都是水,沉甸甸的,且无住无定。他骤然把脚往轿板上一跺,伴轿的周敦即刻从窗口探入。

  “不去慈宁宫了,回府。”齐奢的声音与心情相反,显得极生硬而干涩。

  轿子随之笨重地调了个头,俯瞰之下,是只在狭长的红墙中匍匐的巨兽,吠吠地喷着气,充满了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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