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碎金盏_十一_匣心记(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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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碎金盏_十一

  十一

  往年门庭若市的北府现今门可罗雀,那些曾与青田打成一片的亲贵女眷不再登门,偶有如昔前来的,青田也闭门谢客。独独有一个人,不管风光还是落魄,青田都愿与之赤诚相见,她就是富商赵氏的妻子,在许久以前,她是怀雅堂的暮云。

  这日,青田亲至赵府与暮云叙话。暮云早不是一个婢子的模样,她上着五彩纳纱绣对襟衫,下着白碾光挑线裙,两鬓堆鸦,高鬟滴翠,少女时的丰润已褪去,更显出两腮的一点轮廓,颧下多添了两片俏麻。

  青田指着这麻点子莞尔一笑,“恭喜恭喜,说脸上长斑怀的是儿子呢。可有快六个月了吧?倒不大看得出。”

  “可不?马上六个月了,小赵也说我肚子小,大夫倒说不打紧,再往后就起来得快了。”暮云用两手一起摸了摸腹部,手指上几根金嵌撤孛尼石的镂雕护甲华光摄人,往外一指,亦是豪富之家主妇的气派,“晶儿、钿儿,快去端一壶冰梨汤,再送一个冰盘上来,这天儿可说热就热起来了。”

  她身畔两个十五六岁的大丫鬟答应着下去,青田扇动着一柄工笔美人的白绢团扇,向四面一扫,“咦,坠儿呢,她怎么不在?她不一向是贴身伺候你的?”

  暮云黑而密的眉很不自然地一拧,“哦,病了,养病呢。”随即她就面溢喜色,把手挽住了青田一同上炕,“我不着人去请,姑娘总不来瞧我。”

  “你如今当家管事,还要帮着你掌柜的打理生意,多少忙不过来,且加上身子又不方便,我总来扰你做什么?”青田把团扇向后招一招,“去年我得了一块羊脂玉料,难得通体洁白、莹润无暇,一时没想好怎么雕做,也就一直放着。知道你有身子后,我想起这料子来,特叫人雕了座送子观音,又请大隆福寺的主持开了光,佑你母子平安。”

  但见莺枝从后头奉上一只紫楠雕花手箱,箱内一只金漆小佛龛,龛里正是一尊精雕细琢的白玉送子观音像。

  暮云令人收下,一面笑着,“姑娘同我还来这一套虚文。”

  青田笑着摇动起手里的扇子,“不是虚文,现如今京里头至大的几间珠宝铺子全是你赵家‘宝气轩’的,你还有什么稀罕的?不过是我的一片心,取个好意头罢了。”

  说话时那晶、钿二鬟已送了冰饮和冰盘上来,暮云由盘中连着拣几颗莲子放去嘴里。青田把扇子在手里搓弄着,偏头望着她笑,“你是有身子的人,可别太过贪凉,你瞧你月份都这么大了还这样瘦,万一激出病来可不是玩笑的。”

  暮云调目朝青田长觑一回,“姑娘还说我,我上次见姑娘是半个月前,区区十几天,瞧着脸又瘦了一圈。”她把手里的一把莲子丢开,拍了拍手心,叹口气,“王爷还那样?”

  青田慢慢将扇面盖在了额前,“还那样,跟他这些年,也从没见他这般过。夜夜不知去向,偶然回来一趟也没个好脸,横眉冷目、粗声恶气。”

  暮云随之脸色一黯,“也没听说在外头另有什么人,王爷这是中哪门子邪了?”

  青田的眼圈微一红,若一层易散的彩云浮起沉低。到头来,却又浅笑了一声:“我到你这里原是找人排遣的,你倒引着我去想伤心事。”

  暮云也眨了眨眼,勉强一笑,“可不是我不好?哎,我想起来了,近来有个新起的角儿,唱须生兼武生的,叫厉传春,人倒是很年轻,却红得不得了,到处都捧着,戏价开得天高,还是一座难求。他这阵子正在万元胡同的华乐楼连续三天驻场登台,今儿是最后一天。恰好华乐楼的老板和小赵有交情,一直说请我去看戏,不管什么时候,总有头等座给留着。我叫人去说一声,咱们一会子去看戏好不好?”

  青田仍有些落寞,摇首不语。

  暮云推了她一推,“北府虽有戏班子,姑娘想起听谁的戏但管叫京里的名角进府伺候,可到底少了外头的那份市井热闹。回去也左不过一个人闷坐愁城,不如出门瞧瞧?”

  “还是不去了。”

  “怎么,怕抛头露面惹王爷不高兴?”

  “我都十多天没见着他人了,我去哪里,想来他也不会在乎。”

  “那就得了,姑娘还顾虑什么?”

  “我顾虑你。大着肚子的人,怎好往戏楼里头跑?叫你家掌柜的知道,该怪罪我了。”

  “嗐,小赵知道我闲不住,从不来管我,还老叫我多出去转转,省得坐懒了身子。趁我这肚子眼下还不大看得出,姑娘只当陪我散散闷,成不成?你也就带上莺枝一个,咱们利利索索的也不惹眼,看完戏就回来。晶儿,你叫个小厮马上去华乐楼,让给备一个二楼的雅间,说我一个时辰就到。”

  暮云对青田恳切一笑,仿佛一直只是个丹心赤忱的小丫鬟,青田也向她一笑。对视间悠游欢喜,依稀当年。

  将近黄昏时,两辆香车就来到了万元胡同。

  华乐楼经过数次翻修,比早年更显华丽考究,整个大厅施金错彩,戏台朝北,三面楼座环抱,二楼中央是一套五开间的大厅,以槅扇分成五间雅室。青田、暮云及各自的贴身丫鬟跟随一名引座来到东首的头一间雅室内,两名杂役送上了新茶与各色小吃,就退到帘外侍候。

  戏楼四处都坐得满满当当,楼下的空地上都站满了人,全抻着脖子、竖着耳朵,时不时喊一声好。台上的戏正演到一半,唱主角的头戴范阳卷檐白缘毡笠子,身穿攒珠净色银战袍,一张脸红白分明,仪表甚伟,扮演的正是《白水滩》中的十一郎。暮云拈着一面牙柄纨扇向下一点,悄声道:“想必这就是厉传春了。”

  青田在一旁感慨一声:“倒叫我想起来以前唱这《白水滩》最拿手的是査定奎查六郎,那时常被蝶仙拉了来听他的戏,竟已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暮云将两掌的掌心轻轻一对,“眼前这个,我瞧比那时的査六郎还要好,做功出色,扮相更是出彩,又威又俊,难怪红遍九城。啧啧,可不知迷倒了多少太太小姐。”正说着,却看青田的眉毛微微一皱,似乎还带有着几分腼腆。暮云忙寻迹朝台上望去,竟见那戏中的十一郎目不转睛地盯住了包厢这边,目光就似他口中的唱腔,明亮而有情。

  原来厉传春少年成名,是梨园一等一的大拿,捧他的票友非富即贵,故此心高气盛得厉害。这时在华乐楼公演,又是末一场,多少戏迷都是扛着铺盖卷等在戏楼外,居然有人中途才姗姗而至,惹厉传春十分不快。舞台上一壁唱作,一壁就向那包厢投去一瞥。但见座上有两名服御辉煌的少妇,其中之一竟恍若神仙妃子一般,镂玉为肌团琼作骨,春云作态秋水为神。厉传春惯于出入豪庭,见过的深宅女眷不少,自负也算见多识广,生平却从未目睹如此绝色,由不得一颗心七上八下。恰好正演到打棍一出,嘴里念着戏文:“忍气吞声是君子,见死不救是小人!”熟极而流地便将头上的笠子掀起一丢。

  谁料圆笠竟似有人性一般,顺着厉传春的一双眼直溜溜地飞出去,打了个回旋,端端正正就落进了二楼官座中那贵妇的怀中。楼上楼下一下子炸了锅,吹哨子鼓掌,比先前的叫好声还要高出百倍。

  青田怀抱这天外飞来之物,丢也不是,不丢也不是,一时间鼻翅上晕满了碎汗,终是一扬手,又将这烫手山芋掷回了戏台。

  满楼里几百张嘴巴、几百根手指一并翻飞了起来,厉传春自出道从未出过这样大的纰漏,到底是年轻,窘得下不来台。劈手接住被掷还的斗笠,冲着包厢的方向扎扎实实地抱了一个大礼,就把戏生生断在了这里。

  华乐楼的戏提调是认识暮云的,因此也猜到了青田的身份,一路小跑着赶来了包厢里喏喏道歉。

  “赵太太,您瞧,真是万分对不住。等这出戏一做完,班子一定重处他。”

  暮云气得满声咒骂:“太不像话了,你们是怎么管事儿的?他一个戏子再红又怎么着,竟敢如此冲撞贵客?”

  “哎哟,赵家太太,就是给他十个胆他也不敢故意冲撞您二位,确实是无心之失。连

  演了这几天,人也乏得很了,失手也不足为怪。”

  “哼,知道是无心的才叫你来问,倘若是故意,还和你废什么话吗?”

  “是,是!这就唤他上来亲自领罚,您说怎么着都行。”

  暮云又责骂了几句,已听得“嗵嗵”的急步来到了帘前,紧接着就响起一个悦耳的男声:“厉传春给二位太太请安。”

  戏提调立即提高了调门:“还不快进来赔罪?”

  帘子一撩,就见厉传春走进来,脸盘上还带着妆,身形俊伟,直向青田和暮云躬下身去,“才不当心丢脱了斗笠,冒犯了贵人,请贵人降罪。”

  整个戏园子,从琴师到观众无不张头向这里打望。青田一则只想快些脱身,二则见厉传春不过是个十八九岁的毛头小伙子,脸上连白油彩所覆之处也涨了个通红,谅他并非存心轻薄,便将指尖把扇穗子一揪,转向戏提调,“罢了,也没碰着我什么,不要为难他,大家都等着听戏呢,叫他下去接着唱吧。”

  厉传春听这声音犹如莺啭一般,难捺地又向青田偷觑来,见她比在远处瞧时年纪要大些,眉眼处隐有几分愁态,更显得幽韵楚楚、耐人寻味。情不自禁看痴了过去,不觉间就把自个的头也抬起,那轮廓就为着亮相而生——目光眉彩,气若凌云。“感谢这位太太恕小的失礼之过,敢问太太府上在哪儿?赏个地址,改日小的备下谢礼,亲自到府上跟太太磕头赔罪。”

  下头的锣鼓又响过了两通,座间有人起哄。青田别过脸去扯了扯暮云,“咱们走吧。”说着就起身要走,只急中出错,一脚绊在了楼面的地毯上。后头的莺枝不及搀扶,倒是厉传春眼疾手快,一把上前稳住,“太太慢些。”

  他面上一双被勒头高高吊起的眼低低地斜睐她一下,又烫着了似的望向一边,托着她的手也随之抽回,在自个的衣衫上抹一抹,活像个闯了祸的孩子。青田也分外尴尬,只忙把手搭住了疾赶而至的莺枝,夺路而去。

  一阵香风后,包厢里已是空空如也。催场的锣鼓一阵紧似一阵,厉传春却兀自扭着头,目送着青田与几位女伴消失,喃喃而问:“这位女客是哪位公侯府里的宅眷?还是哪家贵戚王孙的艳妾?”

  “哎哟,厉老板,”戏提调把双手在脸前凭空地摆动起来,“可别怪我没提前告诉您,您想谁的账都行,只千万千万别打这位的主意,问都甭问!座儿还等着呢,您快下去把戏唱完吧。”

  华乐楼的戏又一波三折地唱了起来,楼外的车马早已辚辚去远。暮云同青田挤进了一辆车,五官也挤在一处抱怨着:“出来听场戏,也无端端地惹出事故,真倒霉。”过后却又“哧”一声笑出来,“姑娘,我瞧那俊小生对你颇有意思,一见你眼都直了,傻头傻脑的,还一个劲儿问你住在哪儿呢。”

  青田以衣袖轻掩着腮边,一袖风月无痕。“别开玩笑了,我这般年纪,差不多都能给人家当娘了。哎,对了,忘了跟你说,我后儿就要陪王爷去怀柔的静寄庄,这一去又是三两个月,再回京怕得过了中秋了,到时候再来瞧你。你可一定凡事仔细,好好保养身子。”

  暮云顿时瞪大了两眼,“怎么,今年避暑王爷还是不曾带王府中的妃嫔,而只和姑娘你一人同去?”

  青田无声地苦笑,“他现今如此冷落我,我也以为今年不会理睬我了,谁知前几日却特特地叫人告诉我收拾东西。”

  “我就说嘛!”暮云眉花眼笑了起来,“好好的,王爷怎么会说变就变呢?可能就是这一段政务繁杂,所以对姑娘浮躁了些。就连我家掌柜的有时回来还冲我使性呢,甭说掌国之人了。姑娘这次陪着王爷去乡间消暑,没那么多杂人杂事,相对说说笑笑的,用不了几日就恩爱如初了。”

  青田还是那么样一笑,笑容似一滴落在旱地上的水,转瞬间干涸。她转眼望向车窗,窗帘上绣满了大簇的君子兰,随车身的颠簸,渐渐变作了远山含烟的花样。

  车外,已是碧瓦琉璃、映天耀日的静寄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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