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剔银灯_五_匣心记(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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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剔银灯_五

  五

  桃儿身着大红罗销金裙袄、彩画云肩,乌锃锃的发梳做垂鬟分肖髻,发髻中只戴一支蝶花吊穗金发簪,燕尾俏皮地斜搭一肩。两抹不粗不细的弓眉向上弯起,下头一对画眉眼,瓜子脸雪白,丰鼓的双颊生有着一层细而又细的绒毛,如待熟未熟的水蜜桃。

  她的两腿盘在身下,露出描金牡丹花绣鞋,膝头一把雕制着“乐”字的红木琵琶,半低着脸儿微亢娇声:“残红水上飘,梅子枝头小。这些时,眉儿淡了谁描?因春带得愁来到,春去缘何愁未消?人别后,山遥水遥。我为你数归期,画损了掠儿稍。”

  唱到关情处,一字一转,红晕满腮。蓦地里哪里一震,丢开了琵琶倒入人怀,一手捺去心口处,“哎哟,这车颠得人怕得来……”

  马车的车厢铺着猩红绒毯,一进两间,半扇隔帘内若隐若现着一张长榻,外间则摆放着书案小几。齐奢就踞坐案后,一身鹰背褐金线蟒衣,双目深黑;与身旁娇艳的及笄少女一起,是猛虎与蔷薇。桃儿轻摇耳边的累丝玉兔金耳坠,低漾着流眸,“王爷,马上就进京了,等到了城里您怎么安置我?”

  齐奢提动了嘴角对她一笑,“不是说过了吗?赐你王嫔之位。”

  “这个桃儿晓得。桃儿是问,在哪儿安置我?”

  “王府那么大,你一个小不点儿,哪儿安置不下?”

  桃儿恍然有思,用指尖把垂放在肩前的发梢绕来绕去道:“桃儿三生有幸能够服侍王爷,虽蒙王爷的厚爱赐以王嫔之位,可桃儿总归只是一名小小的教坊司歌女,恐怕王府里那么些身家贵盛的妃子娘娘们瞧我不起,凡事刁难。”

  齐奢垂目下注,笑意愈浓,“那么你想如何?”

  桃儿向上仰起脸,眼半眯,簇拥着两丛长睫毛,“顶好王爷在外头赐桃儿一处别宅,这样,桃儿既有名分能安安心心地陪伴王爷,王爷也不必拘泥于府里的许多规矩,乐得自在,才是两全其美呢。”

  “你倒思虑周全。”

  “王爷这是答应啦?”

  “再说。”

  桃儿立即抱拢他一条手臂,来回晃了一晃,“为什么再说?那个段青田出身极其低贱,不过凭王爷喜欢,昔年就赐住她天下第一园‘如园’,我为什么不行?桃儿就再不济,比她还强出不少呢。王爷不说喜欢桃儿吗,王爷金口玉言,难道是骗人的?”

  仿佛是瞧着一个孩子发出各种逗人的憨态,齐奢瞧着桃儿,把拳头抵在了口边笑道:“如此说来,你是想住进如园里去?”

  桃儿咬住了下唇一笑,“如园荒废多年,一时怎得闲工夫去修整它?反正王爷也絮烦了那姓段的,不如打发了她去,把什刹海的北府腾出来给我不好吗?”

  齐奢这一次只是呵呵两声,没作答。车子又颠动了一下,桃儿满面的甜笑一顿,又去撼动他的手臂,“王爷,您倒给句话呀?”

  “你进了王府就先住进我的寝殿,以示殊荣,我再关照继妃一句,没人敢轻贱你。”齐奢的眼中仍带着些若有似无的笑,拾起了被桃儿撂开的琵琶,重新递给她,“今日中秋,唱上一支《折桂令》吧。”

  朝歌夜弦,唱罢了远山的薄雾,夜色便已是苍然欲合,露出了一爿满月来。

  月光斜落进轩窗,在地面照出一小圈银亮的光。而在没有光的地带则蜷缩着一道暗影,眼泪在黑

  暗中由青田的面颊汹涌地淌下,她抖瑟如秋叶,心绪飘零。

  他攻击她、冷落她,用最凉薄的方式对待她,他合法的妻妾们或对她百般凌辱,或不屑和她面对面地说一句话,并且——青田的心紧缩着揪成了一团——他又有了新的女人。但,难道他不曾说最动听的情话给她听?为她做最疯狂最勇敢的事?他和死亡背靠背地亲吻她,在满世界的蹂躏中保护她,他令她的每一天都繁花似锦、明媚灿烂……他的坏、他的好,她在他的恶贯满盈中一一历数着他的寸寸丹心,像蚂蚁搬运着腐食的残骸,像一条狗从一根早已啃秃的骨头上狂热地想唆下来一点儿肉渣。

  他拯救了她,又杀害她,他为她塑起了七宝佛塔,再一把推翻。浮屠倒下来,把她压在层层瓦砾下,头顶身下、手边脚边,四面都是信仰的碎片,和自己的血污斑斑。

  青田闭起双眼,把脸埋进了膝弯。一栊湘帘外,飘入了一声夜莺般的轻唤:“娘娘、娘娘?”

  青田只管蒙着头,嗓音嘶沙而低沉:“让我自己待着,不要管我。”

  帘外犹豫了一瞬,“娘娘,是赵家太太……”

  缓缓地,青田抬起了脸。

  时已至深更,赵府的深宅却灯火彻亮,一路点到了上房。

  心焦如焚地奔下马车,还未踏入房门,青田已闻到了浓重的血腥气,令到她的双瞳也血红血红,“为什么不早点儿叫我来?!”

  暮云的贴身大丫鬟钿儿抽抽嗒嗒,哭得好不伤心,“原还没到临月,可前儿个晚上太太突然害起了肚疼,产婆来看了说无妨,还慢条斯理地预备绷接、草纸,说生下来总还有一天半天的工夫。太太一边在床上揉肚子,一边还特特地叮嘱我们等母子平安再去告诉娘娘,免得娘娘干操心。谁知这足足生了快三天还只生不下,产婆也慌了,用手进去一掏,那血就止不住了。现如今孩子也没出来,大人、大人也……”

  四周皆是哭泣的丫鬟、忙忙碌碌走来走去的家人媳妇、跪在小佛龛前念念有词的尼姑们……她们看到青田,自动分出了一条路。路尽头是一张床,床边半跪着一个满头大汗的老婆子,卷着衣袖,血一直染到她赤裸的大臂上。

  青田身畔的莺枝先失声哭起来:“暮云姐姐!”青田怔怔地将她拨开,自己一步步地朝前挨。暮云仰躺在床里,头下的枕本是蓝地杂花锦,已洇做了乌孖孖的一片,而陷在枕内的脸却是一色煞白,连眼珠子都白煞煞的,嘴唇大张,却没有半丝声音。青田的面孔遏然作变,“暮云……”

  暮云的眼睛有所反应,涣散的目光一点点投过来,嘴巴张合数次,却只有喉咙底部所发出的嗬嗬的喘气声,已然说不出话来。

  青田的上下牙关开始打架,是生死关口的剧烈碰撞,“暮云……”她叫她,“暮云,暮云……”

  暮云似乎竭力想说什么,但青田看到的只是其面部轻微的、毫无意义的抽搐。青田的牙齿越抖越厉害,抖动蔓延至她全身,她用不停地发着冷战的手摸到了暮云的手,攥住,分不清谁的手更冷一些。

  暮云在半刻钟后咽了气,连同腹中的婴儿,为新生而备的产房响起了死亡的悲哭。小赵闯进来,嚎叫着扑向暮云几乎流光了血的冰冷尸身,“暮云!暮云!你不能就这么走哇,你怎么狠心丢下我,今儿是中秋十五,说好我们要带同孩儿一家三口赏月的,你怎么就一

  个人走了?暮云,你回来,暮云!……”

  他哭喊着每一个失去至亲的人都会哭喊的陈词,重复着千百年以来最为陈旧的哀痛,涕泗满襟。蓦地里,又扑身抱住了青田的裙,狠狠朝自己的脸上扇打起来,“青姐儿,全怪我,都怪我!是我没有好好待她,我总嫌弃她不能养,背着她偷丫头,在外头鬼混,她大肚子的时候我还为了纳妾和她吵,她是叫我给气的!青姐儿,你杀了我吧,你替她杀了我,我什么都不要了!什么宝气轩,什么京城首富,我全都不要了,我情愿只做个小伙计,一辈子只是个小伙计,和暮云一心一意!我只要暮云,我在这世上只有她,我只有她!……”

  在赵府震天的哭声中,只有青田木然地直立,俯视着小赵以头抢地、悲恸欲绝。她是这样地羡慕他,她也想像他一样肝肠寸断地哭一场,可她一声都哭不出,只有咽喉里撕扯的利爪,焚烧着双眼的火,但没有一滴泪。这滴滴答答的,是血,这些仍温热的血不绝地由床沿滴落,一整片血海中,暮云僵直地横陈着,似一段被蛀空的朽木。青田猛烈地转过身去,她不能再看,一眼也不能再多看。

  她两脚踩着空,身子飘飘荡荡地出了赵府,迷迷顿顿地向前走。有人在后头死命地叫她,青田充耳不闻,她只听得到自己的脚步一声又一声,是云板的丧音,月光在头顶不断地拉长,长做了一带无穷尽的素幔,铺满了整座城。

  她不知走了多久、多远,遽然间觉得被谁扯住,“娘娘,您要去哪儿?您都这样直着眼走了半晚上了,到底是要去哪儿?”

  青田回过头,看到了莺枝被泪水浸透的脸,她又把头转回来:前方远远的,有异彩夺目的花灯、语笑喧阗的人群,还有成群结队的香艳女子,似莺花若绮梦,一切是这样地似曾相识。青田微微地一笑,“我就要去这里,就是这里。”

  这里,是东长安街,勾栏胡同。

  胡同里的夫人庙正是娼道祖庭,八月十五夜,京中妓女皆来参拜。庙内,花蕊夫人的铜像依旧莲台高坐,下头挤挤挨挨焚香叩拜的依旧是恋恋风尘中的神女们。但见这一个润脸呈花,那一个圆姿替月,仿若是夜里的霓虹七彩,掩映生辉。拜过了,一站起,就有人叽叽咯咯地笑不停,拉过另一个的手,一同嚼起了槟榔,“啐”一口吐掉,唇边空留下一抹红……

  青田痴痴地望向她们,这些新鲜的、美丽的面孔,是相隔山水迢迢的年岁去望影影绰绰的彼岸花,那是蝶仙,是对霞,是照花、凤琴、惜珠、二姐,是暮云和她自己……不过是刚在花蕊夫人的宝像前许过了心愿,正风情万种地把臂前来,向她这陌路人投过一瞥,就彼此说笑着经过她,消失了踪迹。

  她谁都不剩了,每一个陪她哭、陪她笑,和她红着脸争吵又红着脸和好的女子,那些了解她的一切荣耀与疮疤,她也了解她们那华美的长袍与长袍下虱蚤的女子,那些可以与之心肺相牵肝胆相照的女子,她们的张张笑靥都已随夜风漫天飞舞,堕入深不见底的忘川。她半生的见证者,至此戛然;她与这世界的最后一道防线,全线崩溃。

  青田往下跪倒,泪终于淌下来,淌满了她的脸。就在这丰态妖娆的神像前,她全身伏地、失声恸哭,引得其余拜神的年轻妓女们纷纷向她好奇地打量。她们望着这陌生的半老佳人哭得整个人都在剧烈地痉挛,就似昏烛上一朵行将燃尽的花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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