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剔银灯_十二_匣心记(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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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剔银灯_十二

  十二

  而第二天午后,齐奢就醒来了,完完全全、彻彻底底的清醒。两位太医合诊后,吃了一小碗煮得烂烂的鸭肉粥,又服过一帖药,倚在床里养神。

  周敦陪在一边,一会儿替主子拉拉靠枕,一会儿替主子理理衣边,乐得不知怎么才好。齐奢把手抵在嘴前嗽了两声,几番欲言又止,终究是问出口,带着些许迟疑:“呃,就是你吗?我病中恍惚,只觉得好像,她、她也在。”

  周敦怔怔地盯过来,又低下头去,到一旁摸了茶壶,边冲茶边叹了一口气,“可不是?这几天几夜,娘娘就没离开过爷半步。头两天爷的牙关紧,娘娘就把那些豆腐、蛋羹叫人碾得碎碎的,一小勺一小勺地拿温水送着喂,一顿饭就得喂小半个时辰。爷吃了药发过汗,娘娘说汗水要洇着皮肤,替您蒙着被子拿烧得滚热的水一点点擦身,擦得自己回回一身大汗。每隔小半个时辰就替您翻一回身,夜里头也一样。又怕您头上痒,篦头就篦了两回。那天爷被痰壅了,差点儿上不来气,是娘娘口对口替您把痰给吸出来的。就连伺候大小解都不假他人之手,和奴才一起,屎尿亲涤。”他朝盖盅里吹了吹,把茶捧来床边,“药苦,爷吃盅茶过过口。”

  齐奢的两眉间隆起了一座跨不过的山丘,他举起手将茶盅搪开在一边,“她人呢?”

  周敦把手往回收了一寸,“爷好了,娘娘倒病倒了。太医看过,说是积郁构疾,再加上几天没合眼,也没好好吃东西,又为了爷的病焦忧难安,致使气血两亏且心神悸怯,得细加医药调养才是,现就在后头抱素阁里养病呢。”

  抱素阁是就花居后殿中的一间小耳房,紧挨着书斋,平日里供午间小憩之用。小小结构,布置得极精致,几毯门幕皆用素色捻银线的纱绸,两边墙上糊着白花绫,一边是两架博古橱,一边挂着仇十洲的美人,东首一张檀雕小床,床帏半掩。床下的踏凳上莺枝抱膝蜷坐,低声和谁说着话,余光扫在这边,遽然惊起,“王爷!您、您下床啦?”

  齐奢向她点点头,又将手肘向身后一掠,“你出去吧,周敦也出去。”

  莺枝掉头向床上瞧去,青田靠着丝棉靠垫半歪在床头,长发拿一支犀玉簪绾起在颈后,身上披了件蜜色小褂,清瘦而单薄。她眼里带着些饧倦,向莺枝点点头,而后就回目望向了齐奢。

  他该是刻意打理过衣容,整个人干净利落,连一副胡须都剃得四六不错,只到底经历了九死一生,依旧是病骨难支,右手里拄着根龙头杖,跛行的姿态比先前愈加明显。青田望着他吃力地一步一顿地向她走近,从死亡向她走回来,走到了床前拂衣浅坐,每一步都像是一个巨大的神恩,叫她感激得泪水盈眶。

  她别开了双眼,自一片酸热的水光里垂望他搁在床边的手杖。

  “跛了半辈子也没用过这劳什子,回头等痊愈了,马上一把火烧了它。”齐奢并不向那手杖一顾,深陷在眼窝中的两眼始终深凝着青田,专注得似扎在清泉里的一头鹿。

  青田的眼目再一次泛红湿润——仅仅是听到他声音里一如既往的低沉与淡然。须臾,她卷眸相望,眸子里恢闪着清光点点,“三爷的精神极好,真叫人开心。”

  齐奢猛地低下头,仿佛是在躲闪凭空而来的一击。随即他抬起脸直面她,“辛苦你了。”

  “照顾你是我应当应分,何谈‘辛苦’?”青田拽了拽塌在腿上的绣被,微微笑起来,“突然间都这么客客气气的,倒还有些不惯。”

  积雪已化尽,透过窗,许多的鸟儿在群噪弄晴。晴光扑在齐奢的脸上,他整张脸都变得瘦削而虚弱,但那种大权独揽的自若神气一分也没有变,这种神气让人看得越久、琢磨得越多,也就了解得越少。

  “青田,我有话和你说。”

  好似就等着他这句话一般,青田即刻接道:“我也有话和你说,我先说吧。”她旁视一刻,目光重回到齐奢脸上时,他以为她要流泪了,但自她眼中溢出的只是一点静秀的笑意,“我之前和你说的那些话是我有意气你的,全是瞎说,你不要介怀。我从前去香山的白玉寺烧过几回香,认识那儿的老师太,我会投奔她,只求三顿素斋、一张禅床。她若怕沾惹是非不肯收留,我就去东直门附近找一所房子,那儿杂人少,地段也算干净,有一间小院,再买上一个侍婢、一个十来岁的小厮,女的做些灶下杂事,男的看守中门、传递买办,我自在房中针黹营生、清静修行,也与在佛寺无异了。这些年我也攒下了几个体己,粗茶淡饭,一辈子足够,只打算带些四时衣裳,还有几件首饰,都是些过时的老样子,还是从前在怀雅堂的时候你亲手送我的,我留着做个纪念。等我病一好就从这里搬走了,回头你在,自和你另行告别,不在,今儿也就算打了招呼,大家彼此保重。”

  有很长时间,齐奢一言不发,而后他自索自解地点点头,“你要走——还是要走,这么说来,你对我是彻底死了心了?”

  青田迟疑了一下,把腿面上的两手一起翻开,带着笑,盯着一无所有的手心,“如果不是你,我的心多年前早已入土,你于我有重生之恩、再造之德,如今这颗心为你而死,乃是应有之理,甘之如饴。”她用一手覆住另一手,轻轻地收紧,自己握住了自己,“从八月暮云去世,我便深觉了无生趣,就像肝肠深处总有凄怆辘辘而鸣,一刻不休。直到做五七的那一天,那个——,你那个桃儿,她跑到灵堂来大闹了一场。我同小赵说,没人能这么对待我段青田的姐妹。自那以后我又有了活下去的意念,活着,就为了要那女人死。后来听到她被处死的消息,我却半点儿也高兴不起来,我忽然间明白,我恨她,不是为了暮云,而是为我自个,我恨她把你从我这儿抢走,可其实我知道根本与她无关。只是,没有她的时候,我还有一线希望,那也是我最绝望的时候。整个白天,我几乎什么都做不下去,看不进去书、写不了字,只待在镜子前把眉描一遍又一遍、衣裳换一套又一套,就等你晚上回来。今夜装扮得清丽素雅,明夜艳浪无俦,缠着你陪我谈天说地、听我鼓琴唱曲……你该也记得那一段。”

  青田笑起来,眼里含满了碎光,这光一点点地黯淡,仿佛有人用脚在上头碾似的,“为了留住你,我可以出尽百宝,变成十个女人、一百个女人,可从看见那个桃儿的第一眼我就知道,我永远再不可能变得像她那么年轻,而你需要的也许只是年轻,在那女孩子身上,除了年轻,我什么也没看出来。其实早在那一夜,当你伏在我身上——待在我身子里睡着的时候,我已经明白,什么都结束了。‘出其东门,有女如云’,世间的新鲜佳人任你予取予求,何必苦守着芳华渐逝、红颜凋落?我也听见过有人说,你将登基称帝,嫌我的出身不登大雅之堂,又或者你另有千百条理由不为我所知,但我知道,每一条,都会令我在每一天醒来自怨自艾、自惭形秽。三爷,我尽力了,我真的已经倾尽全力,我、我杀了人。年轻时,我做过不少见不得人的坏事,可亲手促成一桩谋杀……那桃儿是又蠢又恶没错,但再蠢再恶,也只是个无知的孩子,我要了一个孩子的命,没有一点儿仁慈。”

  青田低低地垂首,双垂素袖,“有很久了,我晚上一定要灌自己半瓶烈酒才睡得着,而现在,即使我睡着,也只会一个劲儿地做噩梦,我总梦见那个小女孩从粪水里爬出来,要把我也拉下去。但这个梦最可怕的地方就是,我居然一点儿都不怕。就花居四处是奇花异草,芳香醉人,可眼下对我和一个粪池没什么区别,多少次你远远地躲着我,好像我身上有难闻的臭味儿,而我只能一个人待在这鬼地方像一堆垃圾一样往下沉。哪怕我绞尽脑汁,接着除掉你身边的下一个女人,还会有下一个、再下一个,我没办法杀光天底下所有的年轻女人。打一丁点儿小,妈妈就教我,只有美,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才能留得住男人,可我如今对着镜子,觉得自己是那么丑,每一件为了留住你所做下的事,都让我变得更丑一点儿。三爷,我真的尽力了,只是我力有不逮,天意如此,我也不留什么遗憾。人生漫漫,聚散无常,你曾许过我一生一世,可奈何缘起而聚、缘尽即散,其中的道理并非当事者能够参透,也并无什么是非可言。我从不怨恨你,你也千万不要自责。你发病前我给你冲的那杯茶——我摔掉的那杯茶

  ,是下了蛊的,据说能叫你对我至死不渝。天知道,这是我此生最大的希求,但用这种手段,不管所求是否成真,我这辈子都会瞧不起自己。我出身低贱,早已习惯了被人瞧不起,但来世上走一遭,至少该自己瞧得起自己。很久前,乔运则和我分手时对我说,我注定只是一个卑贱的玩物,被玩弄、被抛弃,我一生听过无数恶毒的言语,这是最恶毒的一句。三爷,感谢你这些年从未以玩物待我一日,也请你善始善终,不要让我耗尽最后一天等待被你抛弃,请你让我自己离开。”

  透幕的霁色把一切都打得亮堂堂的,齐奢凝视着青田强撑不愿掉落的泪在她眼眶间冲撞无忌、星星凛冽,仿似兵器库内他一件件名贵甲衣所发出的冷光。眼泪,是她最后的铠甲。

  可当他将她揽上肩头时,青田的盔甲就片片剥落,露出其下手无寸铁的一颗心。她哭得五内俱碎,声气几绝;假若哭泣管用,她会哭瞎双眼,哭出一片海来渡他回家,可青田明白不是这样的。她自己就生活在一座花海里,她推开窗,就会看到所有这些最为珍稀、最为殊艳的花朵是怎样一天一天地积蕴盛放,然后在有一天,遽然枯萎。但她总记得,竹篱边几株扶桑的樱花,永不会凋谢,只在晴好的天空下择一阵风,飘散如彩雨。

  青田自己拭去了雨一般纷纷的泪,推开齐奢的怀抱,用布满了啼痕的容颜对着他涩然一笑。而他,则岿然坐在这永别的时刻前,如金刚不坏身,一衣红尘而满目寂然,“让我想想,该怎么说。”一刻深长的静默后,他说:“青田,你有几个自己?”

  这是全然难以意料的一问,令青田不期然地张动了两下嘴唇,吐出的却是完全的缄默。

  齐奢也并不需要她任何的答案,已然两目一敛,沉声自语了起来:“我来数数,你身子里有一个纯真烂漫的小姑娘、有一个淡泊坚忍的妇人、有个赤子之心的傻子、有个口蜜腹剑的骗子、一个精明得发指的老鸨子、一个市侩得可爱的奸商、学富五车的女学究、半吊子的女僧、有一个刚强的烈妇、有一个柔弱的贞女……当然,有一个倾国倾城的尤物,令我神魂颠倒、不能自已。你方才怎么说?要变成一百个女人?你本来就是一百个女人,你就是我的窑子、我的后宫。”

  他抬起了双眸,直迎她目光里所有的愕然、惊惑与一丝隐隐的期盼,“那么我呢?我在你眼里有多少种样子?温柔的丈夫?蛮横的孩子?内敛自持的苦行僧?纵欲放荡的下流坯?……他们中的每一个你几乎都见过、都熟悉,但我身上仍然有几个人是你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其中有一个,叫他‘哨兵’好了。哨兵从来不睡觉,哪怕在夜里,所有的我都睡得像死过去一样沉,哨兵也睁着眼替我放哨,有时候他会在半夜生生把我摇醒,警告我:白天的时候,哪个大臣一看见我就把眼光避开,或者哪个细作总是无缘无故地说错一个词。哨兵能留意到其他的我自己视而不见的蛛丝马迹、细枝末节,他能看见还藏在鞘里的刀、三千里以外刚刚点着的狼烟,而且事后证明,他总是对的。他比佩刀站在我卧房外头的何无为他们,比一整支守在王府里里外外的护军还要顶用。我前半生都像是睡在悬崖边上,迷糊着一翻身就会掉进万丈深渊,我活下来不是因为有运气,是因为有哨兵。”

  齐奢停顿了一段,上身微向前佝偻,如同头上的屋顶一直锲进他肩膀里,“另一个我自己,我不知该怎么称呼他,在我记忆中,他只出现过三次。我十七岁那年,当我的父亲和兄长合起伙来谋算我,当我干瞪着眼看着我亲生儿子死于恶疾、结发妻子悬梁自缢后,我悲痛欲狂,就在我哭得气都上不来的时候,那个我自己出来了,他趴在我耳边跟我说:‘软骨头,你伤心死了,你伤心成这样,不是因为你父兄背叛你,不是因为你妻儿被你自个害死,只是因为你晓得,你再也无缘穿起那袭龙袍。’这是第一次。

  “第二次,是十年后,就是你我相遇的那一天。那天黄昏我绞死了我四弟,他是我幼年最亲密的玩伴,也是后来皇兄软禁我时奉旨抄家的特使,我私藏了一件王妃的遗物,是我们新婚之夜她贴身而系的一条红绸汗巾,老四从我怀里搜出来,指着我的脸狂笑,然后他把汗巾勒在我脖子上,勒得我连舌头也伸出来。几年后我出来,就把他关进去,关得够够的,我就找个碴杀了他。我杀过不少人,大部分都是在战场上,但我不喜欢杀人,我只喜欢胜利。可那天,当我用一根弓弦绞断我弟弟脖子的时候,那个古怪至极的我自己又来了,他自言自语地说个不停,每个字都令我浑身作寒作沸。他说:‘这才是好样的。前一刻这个人还活蹦乱跳,你来了,打个响指的工夫,他就在你手里头没了。你简直是神,你是个能把自个亲弟弟的脖子折成两半的神!这世上,再没什么是你做不到的。’那又鬼祟又专横的声音,我永远都记得。

  “我第三次听到这声音,就是乾清宫魇镇之变前。当我最终横下心陈宫兵变时,哨兵先说话了,哨兵说:‘等一等,再想想,这件事不对劲,从西太后派人劫掳刑讯你女人,到小皇帝密谋陷害你,整件事都不对劲,哪里有个漏洞,漏洞大得简直四面透风。’但紧接着另外那个声音就蹦出来对我说:‘事实摆在眼前,不容狡辩!你为这对母子在前头冲锋陷阵这么多年,他们竟然在背后算计你!你要是连这个都能忍,就是天底下最大的龟孙子。你得给他们点儿颜色瞧瞧,就用你这双瘸腿把那小子踢得远远的,好好地教他一课:他那把龙椅是你给的,你一天不叫他坐上去,他一天就得靠边站。不是诬陷你谋反吗?你就反给他们看。这是自保,这是被迫,就连你自个的良心也没法说你一个不字。你也不想这样,但这样也不错,不,是棒极了!真他妈的棒!极!了!’——你猜他们俩,我听了谁的?”

  齐奢笑起来,他转开目光,将其转向了满室的寂然,与岁月呼啸的洪风之中,“我幽闭了两宫太后,把皇上私囚于南台。在那不久后,就开始有人进献白鹿、白猿,每年总有几个县报称‘麦秀两歧’。去年,连治河的也说发现古碑奇文,上头刻有我的名字,钦天监也动不动就专折奏报,不是‘日月合璧’,就是‘五星联珠’……说穿了,我篡位自立如今乃‘众望所归’,只消以祥瑞美名为‘天命攸归’。我知道外头有人传,说我给皇上下了慢性毒药,哪里用得着?软禁的日子就是最慢最狠的毒药,我胡打海摔过来的当初都差点儿扛不住,甭说那金枝玉叶娇养大的孩子。周敦同我说,皇上常叫身边的太监克扣得衣食不敷,我也没过问,要是我开口怪责,受罚的人一定会拿更阴损的招数来治那孩子。我总忘不了那还是个孩子,一个我诚心相待多年的孩子,却又被我亲手扔去了一座孤岛上。这样的天气,窗纸也不能换一换,甚至连一口像样的热饭也吃不上,一天天等着活活被熬死。而我,则每一天都朝着本属于他的皇位,一步步走近。

  “这条路我一直走得心安理得,直到今年二月底——二月二十六日。镇抚司报知,当年燕郊一案的主使不是西太后,而是东太后,更准确来说,东宫做局栽赃西宫,促使我和西边的翻脸。我当时在西边面前的表现,‘跋扈不臣’四个字当之无愧。依西边的个性,自然会鼓动皇上除掉我,皇上也自然会相信自己的母亲,而非一个手掌大政、拥兵百万的叔父。瞧,我说什么来着?哨兵总是对的。如果说在二月的这一天之前,我还一直相信是皇上负我在先,我问心无愧,这一天让我看清,是我一手迫使他有负于我,好让我堂堂正正地有一个借口能够免于归政、长操大权。魇镇之变,是我一生中唯一一次没有听信哨兵的,我听了那个鬼一样的声音。当年我看到皇上为我草拟的罪状时,我是那么地伤心欲绝,可那个声音,那个就从我自个心底最深处冒出来的声音,却是那么地——欣、喜、若、狂。直到多年后的今天,我才突然明白、终于明白,那声音是谁。”

  齐奢又笑了一声,笑声如同被扼住了咽喉,“那是我父皇。亲情、人伦、荣耀、良知……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唯有手中的权柄。我有数也数不清的自己,许多都令我引以为豪:高贵的皇室、驯良的臣仆、睿智的统帅、恩慈的长者……还有我最诚实的哨兵,他们中的每一个,他们所有人也没能拦住我听从了我父亲的亡灵。我恨我父亲,上苍见证,他给我的这条瘸腿就是我对他

  的恨,不再疼,但却永远是我的残缺,永远也不会好。我把所有的时间都花费在千锤百炼、吹毛求疵地造就我自己,一心要成为一个和他截然不同的人,就在我以为我成功的时候,父亲从地狱里给了我一个拥抱,告诉我,不光我这条瘸腿是他给的,我这个人从上到下、从里到外全部是他的造物,流淌在我身上的,是他的血脉。”

  说这些话的时候,齐奢始终正视着青田,眼神黑得像坟土,甚至能听到墓铲翻动的声响,“曾经我预备归政前,你夸赞我,说我勇敢,说我是这世上最勇敢的人。你大错特错,我是最最卑劣的懦夫,我没种面对真正的自己,没种指着自个的鼻子说:‘齐奢,承认吧,老头子永远年轻,你永远也长不大,一辈子都只是个任他拨弄的孩子。你败了,败得一塌涂地!’——所以我躲到了你的裙子后。当你对着我一无所知地微笑时,我在心里想:全是这女人害的,要不是为了她,我不会激怒西边,我不激怒西边,她就不会挑拨皇上,皇上不受人挑拨,我就不会发动政变,以至于今日骑虎难下。青田,我对你的种种挑剔、事事折磨,没有千百条理由,只有一条:我把你,当成了我自个的替罪羊。”

  似有狂潮自地底涌起,一波一波在周身激荡。青田低声掩泣着,早已是泪流满面。她像是一直困守在泪河的彼端,空自遥望着河对岸的他如一座战城般铁桶森严,城头随时会飞落箭矢与流石,击溃她企图靠近的每一点努力。而眼前,她看到吊索一根根放低、吊桥一点点沉下,沉重的铁门发出锈噬的巨响,一无所掩地向她敞开。

  “‘人谁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青田,我全心全意,在此向你忏悔过去这些日子我对你犯下的过错。然而不是所有的过错都有机会更改,比如,我该如何踏上南台那座孤岛,向皇上——向那个被我陷之以罪的孩子忏悔?我这个人,早就是跳到黄河都洗不清的乱臣贼子,要么败寇,要么成王,没别的出路。我不可能把皇上就这么软禁一辈子,放他,我就得伏法认罪;不放,我迟早得杀而代之。估计是老天爷看我哪里不顺眼,用这促狭手段来整治我:‘跛子三,听好:一、蹲圈院儿,做回那个任由父兄摆布的输家;二、坐龙椅,当一个和你父兄一样的赢家。你选哪个?’”

  齐奢重重地干笑了一声,神情就如同他的五脏六腑都被人打了死结。足足过了半日,他才继续往下说道:“我想不出该怎么办,这几个月,我日夜苦思却终无善策,只能够拖一天算一天。我平生经历过无数的惊涛骇浪,可天地再怎么摇晃,我也觉得总有一个我自己不动不摇地站在那儿。现在,我这个自己被打碎了,碎得连粉末都不剩。不用太医院说,我也知道情形不好,外人还看不出,但我自个心里头有数。从前我一天安排五十件事,没有一件我会忘掉,半年前哪天对哪个人讲过什么话,我也全记得清清楚楚,但那时候不行了,我常常健忘、犯糊涂。到六月,我晚上几乎已经没法入睡。你说的那天——我在你身上睡着的那天,我之前有整整三天没合过眼了。我把这一切全怪到你头上,一看见你我就忍不住火冒三丈,没事找事地到处挑刺儿,好借此发上一通火,完了我自己又后悔,只有尽量避开你,你却拼命试着把我拉出来,千方百计地让我对着你。我努力想克制住自己,可怎么也不管用。有几次我瞅着你眼泪汪汪的样子,突然间就像是当年我父皇瞅着我母后,他对她的眼泪向来嗤之以鼻,而我能感觉到和他一模一样的卑鄙怒火就在我自个肚子里升起。就这样,我成了暴君,你成了怨妇。我生日当天,你和我大吵,你骂我是魔鬼,骂得对极了。我把你拖下了炼狱,而我自己的每一天,也都在炼狱之门进进出出。”

  窗外扑着簌落落的风,风住,便有寂静生出。唯余冬日的阳光透过明纸,绵密无声地落于地面。齐奢沉着而清冷的声线就自这些寂静与这些光之中,徐徐地徜徉而过。

  “那时候,我恨不得你是个只知唯唯诺诺的平庸妇人,男人打了你左脸,你再双膝跪地把右脸献给他。可你根本不吃这一套,你狠狠地打回来,只有你能这么狠,我哪儿疼,你就往哪儿打。我没法子再面对你,我赶走了你,但即便你不在,我还是能一遍遍看见你最后望着我的眼神,你看起来对我那么失望、那么蔑视,活生生就是我自个站在两步之外看着我自个。我一想起这个眼神,仅有的念头就是要和你比一比——谁更残忍。因此,就有了那个小女孩。我故意拿她的年幼浅薄来羞辱你,况且在她面前,我是个十足十的大人物,她没见过我失魂落魄的倒霉样子,没摸过我在夜半噩梦时的一身冷汗,也从没试过让我把头藏在她怀里掉眼泪,她不会像你一样,一眼就看穿我是个可鄙的堕落之人,我尽可以在她面前装腔作势。我对她就像对一条狗——她对我,就是一条狗,一条长着女人的脸蛋和身体的狗。而你——”

  齐奢长叹一声,那叹息声仿似深入骨髓,“遇见你之前,我从来不信命,我就是我自个的神祇,我造出了我自个。但看见你的第一眼,我就懂得了什么叫作‘命中注定’。也许我恨过你、诅咒过你,因为只有你能毁灭我,就像我知道如何把你搞砸一样,但你和我,永不可分离。一个人同他的宿命,怎么分离?是你,让我欣然接受宿命的存在,让我愿意同它和解。‘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天底下有的是缤纷绝色的面孔,但我只在你这张柔弱的脸上,认出了宰制我的天意。”

  迷蒙的烈光在青田的眼前颠倒耀目,她只觉自己的双手被他摸索进手中,他托着她的手,把自己的脸埋进去,有滚烫的什么啄在她掌心里,青田分不出是他的嘴唇还是眼泪。过了许久,她才能慢慢看清眼前的一切,她看到齐奢从她两手中抬起头,满目赤红如血涌的深情,“我昏迷这几天里不知做了多少乱梦,都记不得了,可有一个梦,我记得真真切切。在梦中,我走在一条隧道里,隧道又深又长,长得好像我一辈子都孤身走在里头似的。终于,我看到了出口,一束光从前面透进来。然后,我就看到了——我看到了永媛,我看到我妻子抱着我们的孩子,就站在光亮里向我招手,她还是少年时的样子,所有事情发生以前的样子。”遏然间,有哽咽自他几乎不流露一分感情的声音中升起,似被逝年滚沸的急流,汹然涌动,“二十多年了,我等了足足二十多年,她终于肯来见我。她含笑望着我,向我伸出手。我突然明白过来这条隧道是通向哪里,但我不觉得害怕,只觉归心似箭,恍如游子重归故里。我的腿一点儿也不瘸了,我向她跑过去,跑得那么快,生怕她会在我眼前消失不见。我马上就要够到她的手,这时有谁猛地从身后拉了我一把,我回过头,看见了你,你紧紧攥着我的手,把我往回拉。我好像是第一次看见你,随之我就记起了一切。我看着永媛的眼睛,和她说对不起,她的脸一分分变黑、变模糊,她的手就在我指尖融化,她怀中的婴儿啼声如诉,我痛彻心扉,却怎么也不肯放开你的手。我舍不下你,青田,这婆娑世界,我舍不下的,唯有你。”

  床边熏笼中的炭块一星一闪地燃烧着,青田终于懂得自己为何如此地善于忍受苦难,因为生命最大的奖赏永远藏在苦难中,如明艳的火藏在枯死的木头里。火焰就是他的目光,他不再说一个字,只以这样灼热、明亮、摧枯拉朽的目光裹挟着她,等待她的回答。

  青田回望着他,他要她答什么呢?世界上一切美丽的、神秘的言辞,已全被他说尽了呀!她什么也给不了他,只除了这满眼的、满脸的、满身满心的热泪。她整个人一软,哭倒在齐奢的胸怀。

  齐奢拥紧了她,听凭她潸潸的泪把他打湿、把他浸没。有如眼睛被泪水洗刷,与悲伤永别。他就这样抱持着青田,与她交颈擦鬓,“我想你,”他低哑地呢喃着,“青田,我想你。”

  青田用以回应他的拥抱与情话的,是拳头,她简直是咬牙切齿,重重地抡起一拳砸进他胸窝。齐奢被捶击得咳嗽了起来,但他笑了,一边咳一边低声唆使着:“打,使劲打。”

  青田当真是狠打,一拳又一拳,咚咚有声。她打到自己的手臂都酸疼,打到不剩下一丝力气,才勾着头瘫倒,哭得死去活来。齐奢揽她在臂中,许久许久,久到那些曾将二人隔开的所有漫销魂、形影怜、相思累万千的夜晚,通通随风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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