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望吾乡_二_匣心记(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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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望吾乡_二

  二

  如是,青田怀孕的真相被彻底掩埋,公之于众的,则是摄政王府的继妃怀有了身孕。消息放出后,为詹氏道贺送礼之人比肩继踵。往年间,若不遇节庆,一个月中齐奢回王府的次数绝超不过三次,此时为顾忌舆论,整整一个月他倒有半个月都留宿于詹氏的风月双清阁。詹氏善解人意,倒反过来劝他回什刹海。

  “王爷也该多体谅段氏的心思,这么些年她没离过你几天的,这又是个双身子,正在娇气的时候,王爷倒撇下她,就是对肚子里的孩子怕也不好,还是回去吧,啊。”詹氏一行说,一行往一碗奶子粳米粥中加入一小匙糖粉,搅化了递来。

  似乎是避忌什么极苦之物,齐奢推开碗,神色枯淡,“我一回去,她就不住劝我来你这儿,你们到底要我怎样?”

  詹氏见状也不再多言,出声叫两个贴身丫鬟服侍齐奢盥漱。她自己亲手替他换上了院绸寝衣,扶去床边,“我再做些针黹,王爷先睡吧。”

  及至听到有鼾声传出,詹氏才放下手内的针线,走到隔断这头的宫床前,静观了入睡的齐奢一刻,就放落了垂帘,吹灭灯,自往另一头的另一张床上睡了。她把手放在小腹上抚着,一如每一位孕育着丈夫的精血的女子。青白的手掌伏于丝被上,是一陌轻云,曳尽了春深似海。

  云山幻海之间,有成片成叠的云纱帐,随风起又随风止。北府的幽寝内,青田几乎半裸着立于帐后,莺枝弓着腰俯在她身前,把捆束着她腹部的绢布一卷卷打开。青田的腰身果然平坦如初,完全看不出三个月的身孕。她笑着抚了抚肚腹上还留有着一大片红色压痕之处,又抚了抚两眼也红迹斑斓的莺枝,“又瞎想什么呢?小呆子。”

  她换上了睡衫,自己系起鸾带,“你先睡吧,我再做会子针黹。”

  朗月明星,窗纱上有浅薄的篱影。守着盏清灯,青田在绣着一只手心儿大的虎头鞋,将透窗而入的星月与花香针纫分分、结线寸寸,甚而把自个眸内的笑意也一针一线地缝入这鞋里去。

  夜,无痕无迹。

  翌日正午刚过,齐奢就进了门。

  “今儿事儿不多,看看你。”

  就花居正值芳菲无涯,青田的柔鬘间却单横着一支白鸢尾,两带压裙的坠玉罗缨轻舞飞扬,衬着一串轻扬的脚步和笑声,“我没什么看头,好看的在后头呢,我带你去。”

  她扯住齐奢的手往琴房去,门一推,但见正打眼的一面白粉墙壁已变得百彩光滟,绘满了风骨遒峻、色泽繁复的花树烟霞,尽得湍濑潺湲、缥渺难写之状,似是直从这墙壁就可穿入山石林泉间。齐奢不由得惊叹连连,走过去面壁细观,却骤瞧得画内一蓬松枝中的鹦鹉居然破画欲飞,边抖着玉白色的尾羽边高叫起来:“王爷驾到!王爷驾到!”

  “这不是——”齐奢才认出这是鹦鹉飞卿,定目一瞧,发现原来壁画上钻了两个小孔,单留着鹦鹉架立脚和水食的管子插于枝叶间。不细看,当真叫人做神笔之疑。

  鹦鹉又扑棱着两翅、直着脖子喊道:“王爷英明!王爷仁厚!王爷威武!王爷——”

  “呔!”青田把两掌猛一击打断了飞卿的滔滔不绝,满面得色地笑睐着齐奢,“我画的,这机关也是我想的,好不好?”

  “你可愈发古灵精怪了。”齐奢哈哈大笑,伸手去拨弄飞卿的羽毛,“敢情这些天你就忙这些来着?好是好,可画这一面墙要费多少精力,又得爬高上低的,万一跌下来可怎么办?你也太不叫我省心了。以后可不许,好好养胎才是正经。”

  “你不知道。”青田笑着腰一旋反身靠住墙,便嵌入了画里头,是野林的巫山神女,姽婳盛丽,“看书抚琴,来来去去尽是些痛古伤今之词、闲愁胡恨之调,反惹得人伤春悲秋。反而在这里画上几笔,酣畅淋漓,什么都忘了。去年飞卿害病,到今年也没好透,就这两天伴着我在这里忙活,你瞧它现在多精神,连肚子里这个也跟着我一道开心呢。”

  齐奢将手搁去青田的小腹上,隔着薄薄的几层叠纱一下就触及她衣下的束腹,好似是有捆子绢布直勒来他心头,压抑不堪。却看青田

  一副粲然的笑脸,不知是怎样地欢天喜地,他也就一笑,“小傻瓜。”

  青田向着冰绡纱屉子望了望日头,就把双手来赶他,“难得你有闲空,回那边去陪继妃娘娘吧。”

  “我今儿特地早早回来陪你的。”

  “回那边去吧。同你说了多少次了,我一想起继妃娘娘就觉得羞愧难当,这许多年不单霸着她丈夫,到头来还得她替我抚育孩儿。说真的,我该当自己去给她谢恩,不过——”青田思忖了一刻,只将那回容婉二妃打上门来、而詹氏替自个解围的旧事一言以蔽之,“有一回机缘巧合,我当面碰见过继妃娘娘的轿子,娘娘不肯下轿受我的礼。她身份尊贵,定不愿和我这样的人照面,我也就不去惹人厌烦了,只多替她诵经祈福,也就是我的一份心。如今叫外头人看着,詹娘娘才是孕中之身,于情于理你都该多多陪她才是,你在我这儿我反而不安心,求求你,回去吧。”

  “这么说,难道直到你生产前,我都不兴回来了?”

  “我生产后,你才不兴回来呢。”青田飘开了眼神,向着鹦鹉说话,“继妃是孩子的亲娘,以后孩子大了,别让他觉着是外头的耗子精勾走了父王,方才冷落了母妃,我可不想孩子恨我。你忘了?你也说过,要全心全意待一个孩子,就得全心全意待他的母亲。”

  也不知为何,一股子怒气陡然在齐奢的胸臆间升起。正当他就准备和青田大吵一架的时候,周敦在门外叫了声:“王爷,继妃娘娘说府里有事,请王爷有空回去一趟。”

  这头青田一听,更从旁劝说道:“继妃娘娘从不催请你回府,一定是出了大事,你这就快回去吧,晚上也不用过来了,我都好,放心。”她睁圆了两眼,神情中简直带上了一点孩子气。

  齐奢望着她,胸中的怒火便一点点止熄,熄成了一把灰:整颗心都灰扑扑的。他从鼻子里一叹,把手放去到她一双薄肩上捏了捏,“那我走了,你吃好、休息好。”

  他转身离开,手底下始终带着青田身上那雕绣纱料的质感,千疮百孔的。

  到王府的时候,不早不晚正好未初。一进风月双清阁,正殿里的西洋自鸣钟就“哐”一声,钟表顶部精金的小天窗后跳出两只起舞的蝴蝶。

  詹氏早等在堂前,匆匆地行了礼。齐奢也知道必不是好事,却怎么样也没有料到,竟然是——

  “容妃殁了。”

  “什么?”齐奢的心头猛一跳,语气却还算镇定,“好好的怎么突然就殁了?”

  “吞金自杀,昨儿夜里的事儿,今儿早上丫头发现的时候人都硬了。”

  “自杀?”齐奢惊悚不已,“为什么?”

  詹氏掏出随身的手绢,抹一抹残泪荧然,“说来话长。去年八月里,容妃和婉妃两个人曾结伴去过北府一趟,段氏和王爷提起过这话吗?”

  齐奢摇摇头,隐隐然已有些明白了。

  “唉……”詹氏也摇了摇头,似乎是很不值的样子,“就是段氏从静寄庄回京后不久,容妃和婉妃两个人上门滋事,对段氏大打出手,好在下人禀告我时还算及时,我赶了过去,否则后果更不堪设想。后来段氏因病复宠,自打那以后,容妃和婉妃就不对劲了,一天到晚说些四六不着的话,说段氏是妖精,专拿妖法迷惑王爷,以前王爷身边的萃意、寿妃都是她害死的,那个桃儿也是她用妖法害死的,得罪了她的都没有好下场。我劝过好几回,容妃和婉妃却说段氏就是要一点儿一点儿折磨死她们,饭也不好好吃、觉也不好好睡,不是算命就是上香,自己吓自己。尤其是婉妃,情形恶化得非常快,连请了几个御医也是白搭,上个月我看实在是不中用了,就叫人把她和顺妃关到了一处。结果前两天有个不长心的丫头竟偷偷领着容妃去瞧她,容妃一见之后大受刺激,非说是段氏施法害的,说段氏也要来害她。我还专叫容妃屋子里的人提防着些,怎知她不声不响地就寻了这样的短见。王爷倒也不用替她们惋惜,一对糊涂人。”

  听到此间,齐奢的心反突突跳得更厉害,“你说把婉妃和顺妃‘关’到一处,她——?”

  詹氏又一次一叹,“为

  怕王爷烦心,我一直也没有说,要不王爷自个去看看吧。”

  当下就传了轿,詹氏亲自随齐奢到了春和景明轩。春和景明轩还是顺妃为侧妃时的居所,规制仅次于詹氏的风月双清阁,宽宏富丽。但顺妃因与戏子査定奎私通而被废为庶人,多年来禁足于此,庭院荒修已久,处处是藤蔓杂草。

  “王爷,我就不进去了。晚晚,你带王爷进去。”

  詹氏挥手唤来了婢女,由她和周敦伴着齐奢进了大门。守门的两个粗婢先将几人领到正殿前东庑下的一间抱厦内,屋里头只一床一炕。床上平躺着一个女人,乱发覆身,脸色黄黝黝的,除去两弯柳叶眉还略透着些秀气外,整张脸都已被严重地扭曲,毛孔暴露,细纹堆叠,两只眼半开半闭,嘴巴却不停地喃喃张动着,有白沫从嘴角流下。一对小鬟跪在床前,抽抽嗒嗒地等待着问话。

  而齐奢唯一想问的就是:这是谁?他知道这是婉妃,但他根本认她不出。正待注目细看时,床上的女人猝然间诈尸一般伸直了两手,尖叫出声:“她来了,她来了,那妖精来取我的命了!救命!救命!”

  丫鬟们马上驾轻就熟地扑过去摁住她,婉妃被她们架在手里,整个的上身用力前抻,一壁瞪圆眼瞅住了齐奢,莫名其妙地咯咯笑,“王爷,吓死我了,原来是王爷!王爷你快来,你快来搂着婉儿,你搂着婉儿,那妖精就不敢来了。”

  齐奢有些犹疑地朝前跨了半步,谁知婉妃倒别过头向后一挣,浑身发抖,“你快走,你离我远点儿!我忘了,你和那妖精是一伙儿的,你们是一伙儿的,你们全都是一伙儿的,你们都要害我,所有人都要害我!走,给我走!呸,妖精!我不怕,你来呀,我不怕!……”

  她转过头向他吐口水,面目狰狞,状如恶鬼。詹氏的侍婢晚晚忙拉了齐奢一把,“王爷,走吧,婉主子认不得人了,犯不着跟她一般见识,走吧。”

  齐奢像做梦一样被送出门外,里面还在大哭大喊,声音极其凄厉而刺耳,但他依旧听到了从正殿传出的一缕轻歌。他没叫人领路,径自走去,这条路他近十年没走过了,但仍走得很熟。那时,他常常沿着这条路去往顺妃的香闺,蜡炬双摇、鸳杯对酌,听她唱一首又一首两情相悦的歌。

  歌声就在他眼前了,齐奢停下了脚步。

  顺妃的寝殿叫做峭茜堂,匾额还在门楣上挂着,但门已不见了,代之以一道栅栏,整间房与监牢无异。隔着栅栏望进去,里头的墙漆剥落得只剩砖影灰泥,四壁皆空,连一件桌椅床具也无,只在墙角里放着一只恭桶,另一头铺着块旧得不成样的毡毯,原本的颜色都看不出。便在这毡毯上蜷缩着一条人影,那人背对着这边,把脸仰在穿过破烂窗纸的阳光中。

  “小顺……”

  连齐奢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把这个名字叫出口的,始终低低回旋在这殿中的歌声就仿如一只飞鸟般降落,那人向他转过了头来。

  日照有一种昏昏的分明,齐奢倒抽了一口冷气,后退了一步。

  晚晚从后头搀住他,低声解释:“疯了有好几年了,有一年自个把自个的脸拿蜡烛给烧了,伤好了也就成了这个样儿。”

  顺妃重新把那张脸扭了回去,像谁也没看见,什么也没看见一样,继续唱起了歌来。曾经如黄鹂的甜美嗓音现在已变得活似一只老鸹,不,秃鹫,秃鹫就在她自个的头顶盘旋着、盘旋着,像盘旋在一具腐尸上。

  齐奢只在春和景明轩待了不到一刻钟,但步出大门时,他觉得已过去了一世之久。他试着回想曾与那些女子的花好月圆,却只什么也想不起。回首望,孟春四月的大好晴光里,身后的宏殿却显出鬼影幢幢的阴森来,仿若是夜里同谁银环金枕、缠绵熨帖,天一光,怀中只剩下艳鬼的一捧白骨。齐奢打了个冷战,一身衣衫浸透了冷汗。

  当他看见小信子快步从前方跑来时,完全是如逢大赦。他太需要发生些什么事了,任何事,人间的事。

  “王爷万安。”小信子行了一个礼,就来在他耳边急促地说起来。

  齐奢听毕,踟蹰了一刻后,道:“传他去和道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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