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望吾乡_十二_匣心记(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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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望吾乡_十二

  十二

  夜尽云开,红日东升,向着九州四海,浓艳地倾下万斛秋。

  这一日是重阳节,天气却出奇地好,无风无雨。北京城中的紫禁城,庆典拉开序幕。王爵大臣、翰詹科道摩肩擦踵入东华门,各按品级序列,在礼部和鸿胪寺的鸣赞之下三跪九叩。与往年不同的是,叔父摄政王并未出现在贺节的队列前,而久未露面的皇帝齐宏则端坐在金台上。青年天子瞧起来格外地意气风发,不知是因病体痊愈,或只因少了那魁梧如神的叔父在一旁的比照。接下来的赐茶、赐午膳、赐酒、赐文绮珍玩、赐入座听戏等一系列仪注,齐宏开始还稍显生疏紧张,但不多久即捭阖自如,举手投足皆不失一位君王的尊严。他在进上来的戏单子上亲笔圈点了戏码,于是,喜庆大戏、轴子杂戏、热闹武戏、唱功清戏、生旦情戏、小丑谑戏……载歌载舞直演到申初。随即,又是晚宴。齐宏独据金龙大桌,健啖而健谈,不断地大笑,不断地给戏子们放赏。

  座下的王侯臣工们,心却全不在戏台,而是各品着台下的一本大戏:监国近二十载的摄政王未出席、曾一度垂帘听政的两宫太后未出席,齐宏的这台独角戏,是否说明他已摆脱了桎梏,而将真正地登上政治舞台?那么,就意味着权力场的又一轮福祸荣宠、生死浮沉。越琢磨,诸人越觉得天厨珍味味同嚼蜡,只坐立难安地,看一轮庞然的血色斜阳在红墙顶收起它最后的光芒。

  时届黄昏后、入夜前,天空呈现出一种暗调的青蓝色,笼罩着城中城,也环抱着百里之外的山外山。望之不尽的山峦间,行在山一峰独秀,画阑风清。摄政王也于一早就开始在行辕张宴作乐,松涛叠翠的亭中,戏子们唱了又唱,水袖乱抛,抛不断的一折折红尘万丈。

  乐声飘入了行宫深处,深及地底的御酒窖。许多贴着黄签的酒坛被一一破开了封口,周敦立在它们间,把一大包白色的粉末挨个撒入每一只坛中。等他走出来,已是山风透骨,灯昏音稀。亭中一个十来岁的小戏在唱着套苍凉的大曲,对面殿内的一桁珠帘后,齐奢与青田相偎而坐。齐奢身穿鹔鹴裘,头戴紫貂冠,青田以一件高腰襦裙盖掩着身形,胸前垂下缕缕的玫瑰晶璎珞。周敦走去

  他们身边说了寥寥的几个字,齐奢听过,一手就放肆地把青田揽入了怀中,在她耳畔嘀咕着,乐得穷相极态,不知为什么,或许只为了这山上离宫宫上楼,宋玉无愁亦自愁。他带笑骂了句脏话,拍着桌子下令,将御酿的菊花酒分赏众人,从侍卫到仆役、从厨子到马夫,每个人。

  交子时,北京皇城的大宴收场,与宴者们带着倦容揖让话别。行在山也已戏终席散,却是一片肃静无哗,只有此一起、彼一落的鼾声,连戏子也身着杨贵妃的行头,醉酒百花亭。齐奢眼光澈亮,缓缓地起立,携青田离开了这狼藉的酒场。

  周敦与何无为开始检视每一座殿堂、每一所房间:有人趴在案上,有人窝在床下,有人头枕着杯箸斜倚桌旁,有人手握着长矛蜷缩墙角……人人都昏睡不醒。他们里里外外全看过,就打开了一间放置杂物的房间,里头横七竖八地躺着同样深眠的五个人,三男两女。周敦与何无为将这几人一一抬出,运送到正殿东庑门外的一所小殿内,殿名“兰泽”,正建在行在山的温泉眼上,是洗浴的汤池。

  当最后一个人被摆放进浴池边软帷包罗的绣床里,齐奢便走近来,将一支松油大炬向一截短烛上燎去。火焰“轰”一下腾起,扑亮了他深重的容颜。

  青田在一旁和莺枝紧紧地握着手,声音有一丝微颤,“三哥,他们要替咱们活活被烧死在这里?”

  齐奢将火把交予何无为,表情就隐没在昏暗中,“这些人本都是死囚,该当弃市,如今以咱们的身份死在皇家行宫中,是他们做梦都想不到的福气。灌了许多酒,又有蒙汗药,醒不过来的,不会有一点儿感觉就过去了。对他们来说,是仁慈。”

  话音方毕,已听见了毕剥之响。只见何无为手举火把,将精美的垂帘丝幕一一点燃,又顺手撩翻了数盏宫灯,边焚烧、边咳嗽着往外退。烟气却已先一步冲出,一胀一胀地放着光。

  齐奢护着青田远远地走开,抚一抚她身上的软絮斗篷,“车子备好了,你们先走。”

  青田回首一望,就见周敦守在一辆马车旁。她重新转回头,眼底竟有莫名的泪意迸出,“我等你一起。”

  “我要亲眼看着火烧完,不能出

  一点儿差错,否则后患无穷。火场里气味难闻、残骸可怖,你怀着身子,别见这些东西。去吧,我晚些就来,明儿一早出关。”

  青田明知只是分离一会儿的时间,可蹿起了满天的火舌却仿佛在嘶念着什么邪恶的诅咒,照亮了一些什么不可见却巨大而可怕之物。她的心惊惶得不得了,泪水簌簌地往下掉,万分不舍地两手一块扯住了齐奢,把他一手直捧来唇边,哭着吻,拿额头吻、拿眼皮吻。齐奢另一手把她拢过,轻轻地拍打着,“好好的,别这样。”

  青田却哭得更凶,她突然圈上了手臂箍住他,直接把舌尖抵入他齿关,在里面翻江倒海地翻腾着,像在寻找一个保证。良久良久,她才肯松开手。齐奢依旧俯着些身子,一壁抹去了唇上的胭脂痕,禁不住发笑,“怎么?难道怕我诓走了你,自个打道回府?”他咬着她耳朵,把一个信封快而隐秘地塞进她怀内,“小姑奶奶,你听仔细,这是爷的全部身家,押给你作保。你千万收好,若丢了,咱夫妻俩可就真只能一辈子关外牧羊了。”

  青田在扑来的烟雾中大嗽不止,哽咽不能言。

  齐奢拢着她避开两步,向不远处的莺枝手一招,又笑着往青田的泪颜上抹一把,“小傻瓜,马上就永远在一起了。”便将她往前一送,送入了莺枝的手中。

  青田被莺枝搀扶着,一步三回头。上车前,周敦替她掀开了车帘,她回眸凝望而来:齐奢背向着起火的宫殿,轮廓被火光打得一深一浅、一明一暗地闪耀着,似一尊悬在忉利天上的金星。她看不清他什么表情,只看见他把右手举得高高的,向她简短地挥一下,是一个短暂的、轻易的离别。

  车子滚动了。青田靠在莺枝怀内,呆呆地盯着车帘子一扑一扑。她忽记起多年前,她和他在草原上一次猝不及防的分别,青田有些明白了:他们重聚的时刻,会比她预想得晚一些、多一些波折,但总会来临的。她不停地想着齐奢最后那句“马上就永远在一起了”,逐渐觉出了心安。空旷无边的古道上,车子走得平稳有节。车辕上,周敦跷脚而坐,把两手浅捅在袖内,低低吹起了口哨。

  凄楚悱恻的荒夜尽头,火光在一分分地微弱、一分分地黯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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