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锁南枝_十一_匣心记(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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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锁南枝_十一

  十一

  就因这一声“是”,当天的夜里直到四更,吴染仍不能入睡。

  咳一声,提腰坐直。一旁的妻子也还没睡着,马上下床替他摸出了床底的夜壶——一只镀了金的头盖骨。

  太监的妻子和头骨做的夜壶,这两样奇怪的事物,都有个来历。

  吴染的妻子小名绿丝儿,当他们共同的主子东宫王太后还是王皇后时,绿丝儿是其贴身宫女。王皇后貌美但性傲,不得上喜,略有姿容的绿丝儿则温顺又乖巧。一日王皇后午睡,圣主忽至,把绿丝儿生压在丹房里的炼鼎旁,邪火走真铅。王皇后知情后耿耿于怀,某天手指绿丝儿,赐予宠监吴染对食——太监当班时只能吃自带的冷餐,而宫女可以起火,所以太监们常托相熟的宫女们代为温饭,久而久之,“对食”就代指太监与宫女结为相好。绿丝儿自此被打发出宫,成了吴染的对食夫人,除床笫之事外,并无异于普通的夫妇。

  而吴染之所以成为太监,起因就在于另一件东西:头骨夜壶。吴染出生在关中,家里有闲钱,又有门世交,就给他早早订下了娃娃亲。他十三岁那年,从未谋面的未婚妻被陕西周至县的知县看上,欲纳去做妾,父母却硬不肯退亲,以至于被差人殴打至死。阖家就剩下了吴染一个半大不小的孩童,拿似通不通的文言写好了状纸,跑去到衙门击鼓鸣冤。先照规矩挨了顿板子,却没等到上堂,只等到一只兜头的黑布袋,听到袋子外有个黑的声音:“敢跟本太爷抢老婆,就让你这毛小子一辈子也讨不成老婆!”吴染醒来,该没的都没了,下身插了根鹅毛管导尿,拔掉管子后就成了宫里的太监。提心吊胆的日子熬了十来年,忽有天云开月朗,因机缘巧合被皇后王氏提拔到身边。再忽有天,宫外偶遇了一位幼年挚友,当初吴染和他在学塾交好非常,曾对天对地结拜过。该人从小就任性好侠,专爱抱打不平,在听说了当年故交家破人亡的真相后睚眦尽裂,仰首喝了一碗酒,拱手即去。两个半月后回来,把当年的知县、如今的巡抚砍了脑袋,光溜溜的一副头骨挖下,拿金做托,送给了吴染当夜壶。

  深静的夜里,吴染俯望着妻子绿丝儿和她手中的溺具,叹口气,淅淅沥沥地尿了。

  到底是不成眠,次日东方未亮已登车出城,至宛平县的一座大宅门前。门子见来者车马俊伟,礼数便即十分周道,“这位先生请问您找哪位?”

  吴染做俗人打扮,一身锦囊葛直裰,瞧着像是位白白净净的书生。他自袖中掏出了名帖,巍巍递上,“就找你们家主人,邱若谷老爷。”

  门子进去禀报,不多久,一道雄厚的嗓音就逾墙而出:“贤弟在哪里?贤弟在哪里?”只见大门内冲出了一位彪形大汉,黝黑的方脸膛,眉间生着一枚朱砂色的痦子,上前来一把攥住了吴染的双手。

  吴染随之登堂入室,将来意竹筒倒豆子。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短暂的静默中,有一刻,吴染以为邱若谷会宰了他。

  但邱若谷笑了,异常真诚的笑。他把手摁在鸡翅木方桌的桌面上,眸子净硬一如古木,“贤弟,当年愚兄不过逞一时血气之勇替你取了仇人的首级,可后来事发,却是你甘冒大辟之刑向皇后讨情,才借着千秋节让我这个死囚得以赦免。这么多年为了避嫌,你我弟兄也不曾走动。如今,贤弟虽贵为慈庆宫的管事牌子,但想来主子前必得时时地谨慎小心、夹起尾巴做人。倒是愚兄沾贤弟的光,锦衣玉食、娇妻美妾,逍遥快活地过日子,每每念及,甚感不安。今日贤弟肯张这个口,是给愚兄一个报还的机会,愚兄非但无理推脱,反而要多谢贤弟高义。”

  吴染的腮角高鼓出两条筋,纠扯了好一阵方才松口,“听说大哥的膝下有一独子?”

  邱若谷一怔,一样狠咬着腮帮子,嘴角却上翘,“今年刚十二岁,性子跟当年他老子一般,天不怕地不怕,整日价的不是舞刀就是弄枪。听,现在就在后院里折腾呢。”倾耳听去,果然有隐隐的金石相击之声。邱若谷笑着摇摇手,“也不知养下这么个不成器的东西,是当爹的造了什么孽。”

  吴染的面上浮起了哀凉之意,浓重如许,“不瞒大哥说,小弟在宫里虽是条虫,可出了宫就是条龙,就连一品大员见了咱家也得礼让三分。至于钱财产业,说句不要脸皮的话,虽不比朝中显贵,但跟京里的富贾们相比也不算寒酸了。只可惜小弟是个阉人,权再大、钱再多,终究也是一场空。这天大的难题,今日终于托大哥的福,帮小弟解开了。”说罢离座,像在皇家的主子们面前,或一座坟头前,对着邱若谷三跪九叩。

  邱若谷安然受礼,眉间的红痦子不曾动一动,之后也下座,向结义之交一一地拜还。

  这发生于一个似乎最有阳刚之气的大汉和一个女里女气的阉宦间的繁琐仪式,没有谁替他们作证,除却头上的三尺青天。

  随后院铿锵声的停止,不一会儿,客堂里走入了一老一小。老的身穿仆从青衣,曲身一礼,“老爷,少爷来了。”

  “爹。”小的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孩子,手拎弯刀,打眼瞥见有客,就又羞涩地放低了声音,重新打个躬,“孩儿拜见父亲大人。”

  邱若谷双眼含笑地盯了儿子好半日,继而转视方桌另一头的吴染,恳然道:“这就是犬子——邱志诚。”

  吴染反之,他先同邱若谷对视良久,才慢吞吞地看回到孩子身上,“从今儿个起,你姓吴,叫做——”他略顿一顿,无比慈爱地,“吴义。”

  这句话令到一双幼小的眼睛瞪得老大,孩子并不懂跟父亲并坐的白面人是谁,不懂被那尖细嗓音所改动的姓与名,更不懂自己的命数已被卷入了权力场的惨烈斗争,由此开始的,将只有诡计和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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