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忆王孙_十四_匣心记(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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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忆王孙_十四

  十四

  仿佛是闹到了快四更天,外头的宴会才有散的意思。青田一直不曾睡,本预备着等暮云回来好好地教训她几句,却看人家被两个小太监架在手内摸入帐,喝得赤头赤面,口齿都不大清楚起来,气得她赶紧接过来扶上床,嘴里叨叨着,却又是擦脸喂茶又是除衣盖被,反倒服侍了丫鬟一场,自己才用剩水随便洗上一把。

  因为两顶帐子紧挨着,所以齐奢那边一有动静,青田这头也就听见了。虽不大真切,也辨出个女孩子的莺声你来我往地跟他说着蒙古语。指尖都碰到了帐幕,青田又打消了偷窥的念头,对着灯发了一会子怔,借着叹息,也就吹灭了。

  于是躺上床,暗影憧憧,思悠哉。也不知是只一会儿还是好久后,忽听见外面有人叫:“青田。”

  青田一下从床上弹起,侧耳谛听,可听来听去,却只听得到暮云香甜的呼吸。她已疑心是自己听错了,正待重新躺下时,又一次听到了低低的、沙沙的一声:“青田,你出来。”——是他。

  她迟疑一下,就散着发、披着衣去了。澹澹的风撩动起春草,营火星星点点,更显得安静。齐奢的瞳仁里带有酒意,就那么黑沉沉地打量着她,不说话。

  青田毫无缘故地慌了,几不可闻地冒出一句:“你那位鞑靼美人呢?”本是想撇清的,说出口才觉得像犯酸。

  果不其然,他即刻就笑了,反问:“什么鞑靼美人?”

  “才和三爷对歌那位。”

  “嘶,谁啊?长什么样?”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颈如蝤蛴,齿如瓠犀。”

  “有这么个人?怎么我一点儿印象都没有?”

  青田半笑着眼珠子一翻,“哪里就醉成这样了?”

  齐奢更是笑,笑意惫赖,“自从遇上你,其他女人爷一概瞧不见、记不住,这你总不能怪爷吧?”

  青田啐了声,笑腻腻地咬着下唇垂低了眼。

  空气里存有清洌的酒香,斜月照徘徊。良久,谁也不出一声。齐奢收敛了盎然的笑意,专心地,试图寻找一两个恰当的词来表达体验到的情意,却如在一堆的谷穗间寻找碎金,两者看起来很接近,但风马牛不相及。到头来,唯有疲

  累地、穷拙地喃喃:“青田……”片刻后,又更低声地重复了一遍,“青田……”

  说不清缘故,青田心一酸,竟要掉下泪来。她终归是抬了眼直迎他,梦中的情思便又一遍重现。他们间,只隔有着区区一个梦的距离,不是他在梦,也不是她在梦,是不知哪一个局外人梦出来的,让他和她头顶着女娲氏补不完的离恨天、脚踩着费长房缩不尽的相思地,神谋化力,天造地设。于是,顺着梦的方向,他们目光和气息、嘴唇和身体,所有的一切都开始慢慢地接近。

  “王爷——!”

  凡是在入梦前一刻被唤醒的人脾气都不会怎么好,齐奢从青田的双唇前别过脸,已是七孔生烟。然而,当他见到巡哨飞骑未完成的话语被轰然一下亮起在几里外的烽火完成时,表情就一片死寂。他直接把青田丢在当地,转身往苏赫巴鲁的大帐中赶去。

  不出半盏茶的工夫,十地已是人喧马嘶,一程接一程的狼烟窜起。青田心知定有何事不妙,刚推醒了暮云,就有齐奢的一位近身亲兵揭帐直入,“段姑娘,摄政王有令,情况有变,着姑娘立刻离开。车已经准备好了,末将会率人护送姑娘一路到京。”

  倏忽之间,青田跟暮云就被一块塞进了马车里,才坐定,便瞥见个焦急的影,全借着步态方能辨出,人却已面目全非:身被重甲,胁底悬刀。青田望着齐奢这副陌生的装扮,口干齿涩,“三爷——”忽地大梦初醒一样,哆嗦出两个字,“在御!”

  话音甫落,就看到他一转身奔了开去。这是青田第一次看到齐奢奔跑,往日闲逸的风度一扫而空,一脚深一脚浅,再加上极其沉重的战袍,衬得姿态极度可笑。她一下子想起他所说的那句“一瘸一拐的大马猴儿”,心一揪,泪水就决了堤。甚至当他取回被遗忘在帐内的在御搪进她怀里,她依旧光知道抽泣。

  昏乱的泪光和火光间,她完全地看不清他,头盔的颊当又遮住他半张脸,单见一双深深深深的眼,听得简短的一声“路上当心”,即眼瞅那身影飞转而去,消失在浓稠的白雾里。

  车帷落下,车身冲出,天地剧烈地颠簸起来,周围充斥着蹄铁声、兵士的喊声。青田一手拢着烂醉如泥的暮云,一手拢着熟睡的在御,泪

  水发疯一般地止不住。

  草草如斯的分手仿似裂帛,一丝丝一絮絮,割破了指尖,划伤眼帘。她记得,全记得,当自己数不清有多少次孤坐在夜深处,渴望借一死来平息生命的磨折之际,那最终让她打消这念头的,不仅仅是她的自尊心,更是想起白日的阳光里有这样一个男人:会带着你一步一步攀到香山顶,指给你看,那些才路过的巨大坟头,换个高度后会显得多么渺小而微不足道;或在雨过天晴的什刹海中心,船头上默无一言地陪着你,瞧风停后的水面再次变得澄明清净,你垂视着自己的倒影,就像开在面银镜子里的白蔷薇。当他两眼满布着血丝、嗓子发沙,显然是文山会海一夜无眠,依旧搜罗出一个又一个的笑话讲给你听;当他不辞辛苦地奔波来回,仅只为用眼神圣洁地抚摸一个妓女时,你压根不明白他想要什么——除了绽开在你嘴角的笑容之外,你整个令人垂涎三尺的尤物之身,从指甲到趾甲,他什么也不想多要。

  这个重权在握的男人,头一点就能令你赤条条躺倒,但他只是在归途微凉的夜风中替你披好外衣,不遗余力地,帮助你重新站起来。这个赤手空拳的孩子,被你内心狰狞的痛苦一遍遍摔倒在地,又一遍遍跛着脚、不怕姿态难堪地爬起,只凭借着一颗勇敢而谦卑的心,帮你、替你,与你的痛苦角力。

  青田终于发觉,在她和苦厄之间这场实力悬殊的斗争中,忧伤和恐怖之所以分分退去,并非由于她大彻大悟、离于爱者,正相反,由于有一份一路护持着她的爱,明浩如灯、汪然似海。

  青田从未像此刻一样地憎恨乔运则,他杀了她,让她变成了这样一具精明、吝啬、虚情假意、工于算计的行尸,活像是——一个妓女。是的,青田空前地感到,自己是个妓女。她无论如何也不相信,她连一句关怀、一句致谢,哪怕是礼貌的道别也没有,她同齐奢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一只畜生的名字。

  轮轴快得直欲飞出,青田扒开了帘幕,带着满面的热泪向车外的骑兵喊道:“军爷,究竟出什么事儿了?”

  骏马上传过一个雷霆般的嗓门:“瓦剌大军袭营!”

  一支飞箭的距离外,大营的方向已似一位深陷情海的弱女子,陷入火海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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