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忆王孙_三_匣心记(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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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忆王孙_三

  三

  回见之期,是在六天后。

  依旧是有两辆车来接,正值日哺时分,天上落着点小雪。齐奢却不在车上,青田就携暮云坐上同一辆车,后头压一辆空车,一径被送到了东直门大街东北头万元胡同深处的一间小院。香车入了穿堂,又用软轿抬进了内堂。过了一条长甬道,忽见一座大花园子,雪花飘飘中,栏杆屈曲,松竹蒙白,其中掩映着一座又高又大的露天戏台,风雅不俗。

  周敦亲自守于甬道口,将青田和暮云迎入,来在一间奥室内,“姑娘先坐,奴才进去通报一声。”

  里里外外各守着齐奢的几名近身太监,一个替青田宽去了雪斗篷,一个送上茶来。青田看这里人家不像人家、别墅不似别墅,正和暮云谈论,里间就走出个人来。她定睛一瞧,竟是八月里她偶遇乔运则那次的中秋宴上席宾里的一位,姓孟的,后来也往怀雅堂走动过几次,做的是蝶仙;蝶仙告诉过她,这就是镇抚司新上任的都指挥使孟仲先。不期然在这里碰到,青田深感纳罕间,忙起身一福,“孟大人,妾身这厢有礼。”

  孟仲先也兜头深深一揖,“不敢当不敢当,有日子不见,姑娘一切安好?”

  青田不料他如此礼遇,敷衍了几句,便被周敦延入内房。

  房中一张独挺小桌,齐奢在桌边一手捏弄着眉头,像是为什么烦恼,向这里一望望见她,就展颜而笑,“来啦?坐。”

  他瞧青田身穿一件织锦云缎夹衣,内衬绣花短袄,配着条湖蓝绣花裙,发间只插一支水蓝宝石的押发、一个珠骑心簪,软腰细步地走近来,如一玦碧空的碎片失落于灯底烛边——她原就是天上掉下来的人。

  他光是看着她发笑,青田也对他澄澄一笑,整裙落座,“我可空着肚子来的,这个点儿,三爷必是要赏饭的吧?”

  “除了吃,你真是没点儿别的。”齐奢笑着手一举,袖上遍洒的团蝠就纷纷若飞,“传饭。”

  那头暮云已含笑递过只小手炉,青田将其煨于掌心,向四面打量一番,“这里又是什么稀奇去处?”

  齐奢亲手斟满她面前的空杯,茶水杏绿,泛出龙井的新香。“你先别问,吃了再说。”

  小半刻后,菜已摆上,盛于薄如纸、釉如玉的定瓷中,只四菜一汤。四菜颜色分明,一白一青一黑一红,正中则一盆黄莹莹的鲜汤,浓香漫溢。

  齐奢做个手势,青田见他有意卖关子,遂不多问,先举箸将四道菜挨个尝一口,表情已是五味杂陈。端起了茶盅轻抿着,低言索解道:“这白的看着像豆腐,可豆腐没有这样荤香的,若说浸了卤汁,却不会这样清滑爽口。这青的,说是肉瓜子,却带着股嚼劲儿,又不像筋膀,比筋膀入味得多。黑的这盘一定是肝,但肯定不是鸡肝鸭肝。红的这个是肉糜子?却不知是什么肉?”

  齐奢笑目炯炯,“你只说,好吃不好吃?”

  “好吃,奇鲜奇香。”说着又拈起小匙,捞一匙那白色珍馐细细回味。入口即化,清鲜留喉。

  “这道‘煮豆腐’,”齐奢略一指点,神态耐人寻味,“是锦鸡的脑髓,这小小一盘要用掉三十只锦鸡。这腌肉瓜子是穿山甲的脯子肉,一头穿山甲只取紧挨心脏的一小块胸脯子,这一盘是五十头穿山甲。这一道黑的的确是炒肝,白花蛇的蛇肝,取肝尖上最嫩的一块,五十条。最后这一道红烧肉糜,用料虽少,却最为珍贵,取怀头胎的母豹一只,临产前活活地剖开腹部取出胎膜,风干制成。”

  青田呆呆地抚着膝面上的开光手炉,早已愕而忘食,“这就是古书里所载的龙肝、凤髓、豹胎、麟脯?”

  齐奢头一点,手一招,周敦已上前一步,将中间瓷盆内的清汤盛出两碗来。青田先试着闻一闻,倒是齐奢托起碗品了一口道:“这一盆汤叫做乾坤汤,取树鸡、山雀、鹿茸、驼筋、蛤士馍、熊掌、犀鼻、狮乳、河豚皮、果子狸,加上水八珍,点汤的则是雪山金莲。金莲产于昆仑山的冰峰,壁立千仞、风雪弥漫,采摘者常常九死一生,十两黄金才换得到一两金莲。这道汤里一共用去五两金莲,以莲花的清寒雪香去除山珍海味之腥。汤成后滗去表面一层,只留中间最清亮的部分,汤底与食材一概委弃。这一宴,就叫做‘五行宴’,耗银一万两。”

  青田双手捧心,心有余悸,“听过之后,我已吓得不敢吃了。”

  齐奢笑着搛一筷蛇肝与她,“我倒劝你多吃一些,这辈子也就这一遭。”

  青田抽了手帕印一印唇角,帕上绣着飞舞的春花,“虽则一万两银子一宴,可堂堂一等亲王,一年还没个百八十万的?一辈子就请这一遭,未免小气些。”

  “跟你透个实情,这一宴,爷也不过是第二次。”齐奢竖起了两根手指,满面春风中又带有着一丝厉厉春寒,冷热不明,“第一次是四年前,我率兵击败鞑靼还朝后,我的舅父、首辅王却钊请我在这里吃的。这个地方是他的私家戏园,老爷子偏爱唱戏相公,京城里的名角三天五日就在这里做堂会,堂会上的高官贵客无人不爱这五行宴。我也算打小锦衣玉食,即便后来在鞑靼做人质也一样是皇子的优待,什么样的精食美馔没过过口?可直到见识这一宴我才算明白,什么叫‘酒池肉林’‘民脂民膏’。”

  青田面显惊异,“那天我耳朵里也刮着一句,说三爷最近与东党王家很是融洽,可没想到竟融洽到这个地步。”

  “我同舅舅说想借他的地盘请个客人,舅舅欣然应诺。”

  “三爷请的客人莫非是我?”

  “难道是你请的三爷?”

  青田笑了笑,又凝眉沉思,过一刻,双手一合,尖尖地抵在下颌处,“三爷监国不过数年,已经此消彼长,外戚王家必不愿坐以待毙。七月初二,三爷遇刺,虽然主使者始终未能查出,可一定与东党脱不了关系。三爷见王家出此极策,自知逼人太甚、锋芒过露,于是改行韬晦之术。与王家攀亲道故不说,还要借他们的地方吃饭,摆明了不疑不惧,又打着我的幌子来麻痹世人,让大家都以为你安于现状、沉湎女色。一面示好一面示弱,信而安之,阴以图之,此乃三十六计中的‘笑里藏刀’之计。”

  齐奢哈哈大笑,笑里只藏着满满的欢畅,“真是个‘女中诸葛’!不过你只说对了一半,还一半,是爷确确实实想请你吃顿大的,无奈囊中羞涩,只好来富户家打个抽丰。拿你们的行话说,这叫‘找个冤桶垫底’。”

  青田笑得直拿两手来揉腮,“三爷若挂牌做生意,一

  定财源滚滚、名满京华。”

  齐奢拱了拱手,“惭愧惭愧。姑娘若柄权执政,也一定处尊居显、朝野侧目。”

  桌旁侍席的周敦和暮云正自笑不可抑,帘外响起轻朗的一声:“周公公!”周敦擦了擦眼角,转身捧入了一只火锅,锅里烫着只杏林春燕的雕花银壶。

  “王爷,酒来了。”

  这酒汁倾入杯中,色泽泛金,煞是好看。青田仍是先置于鼻前嗅一嗅,齐奢悦然一笑:“这是用桂花、莲花、水仙、玫瑰等香花做出的‘百花酿’,甜酒,不伤脾胃的,你试试。”

  青田浅呷一口,香醇的酒气直透心脾。一时贪杯,连饮了两盅,虽海量,亦不免有些发热发燥,连手炉也丢开,红上眉梢,“如此好菜好酒,干吃无趣,须得行个令。”

  齐奢横掌于额前,“我就怕这一句。”却又瞄一瞄酒面绰约的青田,“啪”地放手于桌面一击,“罢了,难得你高兴,你说吧,爷听你的,你说行什么令就行什么令。”

  青田大喜,“射覆。”

  齐奢一口回绝,“射覆不行。”

  青田半是气半是笑,“联句?”

  “联句不行。掷骰如何?”

  “不要。”

  “猜枚?”

  “一点儿雅趣儿没有。哎,有了,飞觞!不能再简单了,就是飞觞!”她向前点着手,是一只猫儿的爪,霸道的、尖利的指甲,与柔嫩无声的掌垫。

  齐奢的胸口莫名一热,仿佛有只猫绒软地盘在他心头,即便它走掉,仍会留下纤细的毛,左一根右一根,痒痒的,拍也拍不掉、摘也摘不完。

  他想动手揽她,将她包容在臂怀间,却只是拿嘴角包容地笑了笑,“飞觞。”

  天已深黑了,细雪静谧地落,烫酒的铜锅在灯底下晕着层泛黄的光圈,有水泡在水面不停破开的微响。

  青田举起了银筷向食碟一敲,笑容烂漫,“打这一刻起,我就是令官。我也晓得三爷不爱俗士酸令,并不用那些诘屈聱牙的,依我的意思,只拿一个极容易的字面来飞,不过一概成语俗语曲辞歌赋都不许,只许飞唐宋七言,从第一字到第七字依次飞来,不可颠倒,头句与尾句要飞本地风光。飞前先吃门面一杯,说不出罚三杯,说错一字罚一杯,乱令者罚五杯。”

  齐奢呻吟一声,咬牙半晌,“行吧,来吧。你先飞我先飞?”

  “搳拳来定。”

  当下搳了几拳,青田取胜,齐奢支着手在那里惑望,“赢的先飞输的先飞?”二人不免好笑了一场,又定下胜者先飞,再搳过两拳,却是齐奢胜。于是对饮了门面酒一杯后,青田便濯然一笑,扬起了双眸,“周公公,烦你说一个字来。”

  齐奢向来是军人做派,大口吃肉大碗喝酒,从无吟诗作赋的雅兴,故此周敦在这上头也就见识有限,有些大眼瞪小眼的,“这,姑娘,奴才说个什么字啊?”

  “不拘什么字,随意说一个就好。”

  周敦抓了抓头皮,怯怯地试着说:“酒?”

  青田即时笑了,“说得好,可给我们行令的留了多少余地,就是这个‘酒’字。三爷,您先请吧,别忘了,头一句要有本地风光。”

  齐奢正举杯思索,就听周敦在背后嘁嘁喳喳地憋起了嗓子问暮云:“哎,这‘本地风光’是个啥?”恨得他直把酒杯一顿,歪过头来,“嘶,胸无点墨,不学无术!”

  周敦知道是故意拿他打趣,只嘿嘿地憨笑,对面的暮云边笑边解释:“难怪周公公不晓得,这都是近来兴起的那些个刁钻古怪的把戏。‘本地风光’就是要说出的这一句无论出处在哪里,总要和眼下的人物、情景贴切。譬如说,这严冬飘雪的,就要说‘窗含西岭千秋雪’,不能说‘二月春风似剪刀’。”

  齐奢“啧”了一声,一手点暮云,面冲周敦喝斥:“你听听你听听,什么叫有其主必有其仆?你真不给爷长脸你。”

  青田也笑嘻嘻的,拿眼瞟住了暮云,“哟,姐姐又是杜子美又是贺季真,这般好学问,羞得我可再不敢张口了。”

  暮云将两弯漆黑的弯眉一揪,顿显出几分泼辣来,“周公公不明白,我才好心讲给他听,三爷和姑娘却合着伙取笑人!”红着脸脚一转,就要躲出去,让青田笑着一把扯定,“好大气性的丫头,说一句就翻脸,快站住。若不然,我倒是不怕给你叩头请罪,难道竟要三爷也向你作揖赔礼不成?”

  暮云啐一口,捧着脸笑。四人其乐融融地笑一回,青田娇盼欲流地乜住了齐奢,“三爷,挨延了这些时候,您这头一句到底飞得出来飞不出来?”

  齐奢微微笑着一哼,举起了手内的素白小杯,“酒逢知己千杯少——”他一往无前地盯着她,眸子黑得不能再黑,又亮得不能再亮。

  青田迎接这注视,面前的实在是个好看的男人,浓眉清目而英风流露,又是这样地权势滔天、温柔贴地,凭是怎样千斤重的一颗心也该被拨弄得动一动。可她没有心啊,在从前心的位置只剩下一个空空的血洞,随便一碰就疼得她直哆嗦,完全是一种生理的、本能的强烈抵触。

  她拿一手捺住了心窝,掉过头笑一声:“这叫什么‘本地风光’?马马虎虎算你过关。我来飞第二字,嗯,斗酒相逢须醉倒。该你飞第三字。”

  “借问酒家何处有。”

  “吴姬压酒唤客尝。”

  “你怎么这么快?”攥起拳抵在了鼻下,绞眉冥思。

  须臾,青田就以一根银筷轻敲起碟边来,“我可要击钵催诗了。”

  “催也没有,肚子里墨水原就有限,这一急,更一句也想不起。”

  “三爷先吃一杯,我就替你说。”

  齐奢端杯一口咂尽,青田放下了手内的筷子,巧始莺喉道:“莫惜临川酒一杯。”

  “哪有这句?”齐奢抹去了嘴边的酒痕,“定是你杜撰的。”

  青田圆圆地瞪起眼,“‘处处云随晚望开,洞庭秋入管弦来。谢公待醉消离恨,莫惜临川酒一杯。’——唐代赵嘏,《同州南亭》。自己不晓得出处,反说我杜撰?这一句你没说出,又乱了令,该罚八杯。暮云,倒八杯酒,全合在那大碗里给三爷送过来。”

  齐奢瞋目切齿,大大地挥起手,“不公不公,我只问了一句怎么就算乱了令了?这酒罚得不公,不吃。”

  暮云笑呵呵的,一杯不错地兑着酒,“三爷恕罪,只是酒令大于军令,尊卑不论,惟令官是主,奴婢得听姑娘的。”

  说着就端过了一只足有近二两的大碗。青田亲手相接,捧在齐奢的脸跟前。

  自青田摘牌子以来,每每带她散心,齐奢见她总有些慵愁之意,这几次却渐渐恢复了他第一次见到她时的活泼洒脱。仅望着眼前这一副目欺秋水、瞳神欲活的笑靥,业已酒不醉人人自醉。齐奢心甘意甜地把酒从青田的手中接过,一饮而尽,放下碗却摆出一副愤愤然的颜色,“你甭说不出,叫我也灌你一遭。”

  青田“哧”一声,只下颌一仰,就将珠玑般的诗句抛出,“醉折花枝当酒筹。”

  齐奢赞一声,也稍一做想,“唯愿当歌对酒时。”

  青田一手托袖,另一手拣起了锅中的银壶,再一次给齐奢斟上了满满一杯,“劝君更尽一杯酒。”

  “嚯?”抬手于下巴一擦,“这个本地风光着实阴险。”

  青田只管那么笑微微的,“三爷赏个脸。”

  “得,给你个面子。”开怀笑纳,放杯,其后放声,“暮云,你再说一个字来。”

  暮云说了个“玉”字,青田连呼“无趣”,齐奢却大加称赞,争执了几句,还是用此字。这一回,青田为先。只见她不紧不慢,又往那大酒碗中少加了有两钱的分量,“玉碗盛来琥珀光。”

  齐奢点头称是,接下去道:“碧玉妆成一树高。”

  “谁家玉笛暗飞声。”

  “转教小玉报双成。”

  “蓝田日暖玉生烟。”

  “明月当帘挂玉弓。”

  “你再说一遍?”

  “明月当帘挂玉弓。”

  “罚酒一杯。”

  齐奢异然,“为什么?”

  青田将刚刚倒上的这碗酒推来,“你先吃了罚酒,我再告诉你缘由。”

  “那不成,你得说出个子丑寅卯来,我才能领罚。”

  “我问你,你才说的可是诗鬼《南园十三首》之其六?”

  “没错。”

  “大错特错。那头一句是‘寻章摘句老雕虫’,第二句是‘晓月当帘挂玉弓’。你错了一字,怎么不该罚?这样浅近的也会错,真真臊死人了。”青田咯咯地笑着,纤指在面皮上连刮两刮,比划着羞他。

  有些很微妙的什么一下令齐奢沉了脸,从鼻子里冷冷地嗤一声:“若要擘两分星、文采锦绣,姑娘该去找你那状元郎。”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青田脸上的所有表情宛若一只被利箭射穿的飞鸟,砰然坠落,苍白的面孔上布满了不可见的血迹淋漓。完全不由自主地,他忙抬起手来握她的手,青田却抽手避开。

  周敦和暮云对视了一眼,无言退出。但房间内依旧留着些其他的,纷繁而清冷,如窗外飞雪。

  过了许久后,齐奢清了清嗓子,“对不住,我说错话了。”

  青田万分平静道:“是我说错话了。王爷操劳国事、忧心天下,岂以这些琐碎为念?何况文字之戏本来就一钱不值,‘不见年年辽海上,文章何处哭秋风。’”

  “你这可就像骂人了。”他目不转睛地向她盯了一会儿,嘴角微一斜,“我就是一时情急,跟你一般见识了。你呀,什么都好,唯独眼光差了些。”

  青田一笑,浅笑中充满了冰桂兰麝的冷香,“三爷的眼光又何尝比我强?‘那个人’的状元亦是三爷亲笔所圈,容此豺狼之辈当道明堂,只怕来日深受其害的将不仅仅是我一女流之辈,而是社稷天下。”

  若有似无的笑意在齐奢的脸庞上弥漫开来,“金石之谈。不过择人之道旨在用之如器、各取所长,不可拘泥一格。老话说‘恶人还需恶人磨’,王门内阁根基深厚、阴狡狠辣,非不择手段不足以铲除。有些脏事儿我不乐意自己沾手,就需要像乔运则这样才略深茂却又秉性凉薄之人。他和张延书这一对翁婿,值此乱世,乃不可多得之才。至于大政安定之后,也免不得卸磨杀驴,由清正之臣来重振朝纲,到那一天你只别脱簪长跪、恳请以身代罪就好。”

  显而易见,最后一句话令青田也回想起那一幕:她伏在齐奢的脚下,字字心血,情愿为乔运则身受千刀万剐。是夜悬照在她脸前的红灯笼直映进如今的一双眼眸,两目血红地,她笑起来,“现在想起来,遥不可及——愚不可及。”

  “心里那道坎儿,还是过不去?”

  “过去了,早过去了。我以前总觉着,我什么都不求他的,他为什么这么待我?看了三个月的经,慢慢明白了,什么都不求才是最大的债,这辈子他亏欠我,无非因为上辈子我亏欠了他。还吧,反正这辈子还不清,下辈子还得接着还。”

  齐奢听后,语默一晌,似近似远地看过来,“那我上辈子是欠了你多少呢?”仿佛是懂对方无从答起,他也就不用她回答,单取过酒碗来一口吞掉碗底的浮酒,又抓过了执壶“咕咚咕咚”地倾满,“罚酒我吃了,再吃五杯,以偿乱令之过。”

  也只几口,他就将半碗酒全喝光,长长地喷出醇香的酒气,“接着来,该你了。周敦,酒没了!”

  周敦与暮云先后入内,窥看了一下各自主人的脸色。暮云的目光落在青田的手上——一手攥成拳,紧紧地抵住腹部。她急忙俯过身,贴着青田的耳畔问:“姑娘,是不是胃又不舒服了?”

  齐奢这才注意到,手一横,拦住了周敦,“先去拿和胃丸。”

  药的形色如黑豆,甘中带涩,近数月来青田已吃惯了,御药房的秘药果有奇效,她经年的胃痛已犯得越来越少,所以她有好久不曾体验过来势如此猛烈的胃部痉挛,仿佛有千百只手揪扯着腑脏打秋千,痛得她眼迸金花,只恍惚瞧见有人向她递了一杯水、送过一丸药。

  青田松开紧咬的嘴唇,就着水咽了药。

  齐奢拿回空杯,就握在手里头,两眼盯住青田。她不则一声,但已腰背深弓、一额冷汗。

  “暮云,”他站起身,跛着脚快步向室西的一道槅扇折去,“扶你姑娘这边来,里头有床,在那儿盖上被子躺一会儿,药劲儿发出来就好了。”

  半个时辰后,青田在一顶罗帐下醒来,齐奢业已离开,只有暮云守着她,拿手搀着她坐起,欣慰地叹口气,“突然犯得这样厉害,可吓死我了。还好三爷心细,居然叫下人随身带的有药。”

  青田扯了扯身上的金花缎子被,煞白如雪地笑一笑。她想知道谁有另一种药,可以医治另一种疼痛,那比胃痛强烈千倍万倍的、锥心刺骨之痛。

  而窗外的雪,像是永不会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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