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点绛唇_十三_匣心记(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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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点绛唇_十三

  十三

  该夜,冯公爷就接到了青田的秘邀,似一条闻到肉香的狗,直接抛下了怀内的鲍六娘,屁颠屁颠赶了来。坊间传得绘形绘影,他自是早晓得旧相好跟摄政王的艳闻,因而得以再度接手,更觉着是光宗耀祖门楣生辉,日日只在怀雅堂寻欢作乐,花在青田身上的费用,全槐花胡同的婊子们加起来也望尘莫及。

  青田虽陪在冯公爷的身边,心思却如一片翻飞的叶,全不为这朽木一般的老迈之躯稍作停留,只一刻不停地想着另一个男人——不是齐奢,是乔运则。纵然热恋时分,青田也不曾如此地想过乔运则,确切些,是“思考”过乔运则。她甚而已冰释前嫌地原宥了他,缘于她从未似今日一般,透彻地理解他。

  是啊,比如一段青春黯然地老去,或正盛时辉煌落幕;比如放一具尸身被虫鼠啃蛀,或在烈火里炼出舍利。孰残忍孰仁慈,一目了然。为何非得眼看着一件美好褪色、枯萎,当明明有法子可以阻止这一切的发生呢?

  在她,这就是生命里的最美好了。她所爱的人也真挚地爱恋着她,以心印心,还不及接触她早已腐坏的肉体,不及在俯上她的一霎联想起很多曾在过去这么做的男人。接下来,就是猜忌、争执、厌恶、抛弃,这是一场无可更改的、铰上了齿轮的败局。永别的一天是个预言,他在万人瞩目中高不可攀,而她,仅是依靠着一身艳装才可在尘埃般的人群中吸引他注意的尘中尘。路人们在背后窃窃私语着:“瞧啊,仗着貌美穿得这么扎眼,难道以为摄政王会看见她选去做王妃吗?”——当一个人期望让另一个人看见都会被认为是痴心妄想,那么他们间怎么可能有什么?但青田自觉有的已足够了,因为他在人群中独独看见了她——她可以确定,也可以想象出自己当时有多美:滚滚人海上的一粒红,宛若一位被放逐在海面上、用以祭神的新娘。

  他不会知道她有多么地感激他,他让一则烂泥里的生命怒放出如斯璀璨的光华,当下,该她报偿他了。命运从不

  曾予以她的女子的贞洁,她会用死亡来还给他。

  泪湿鸳枕,青田在被一刀一刀地杀害着。不,是她在杀,学习她睿智的旧爱,在一切都变质之前,杀死新欢。青田不奢望齐奢会懂,但这千真万确是爱,她是这么深沉地爱着他们间的爱,以至于,需要亲手杀死它。就这样,以压迫在身上的这具汗腻、油臭、沉重如现实的一堆皮骨作证,一切都结束了。尘归尘,土归土,烂泥里来的,躺回到烂泥里去。

  夜暗如晦,鼾声响起了,赛过了隆隆的炮火。青田披衣下床来在外间的书桌前,借着油灯的一拢暗光,一遍遍一张张地反复书写着同一个字:安。每一张纸都被泪雨点点地打湿,但那泪眼中,却始终蕴着和煦而温柔的笑容。有生以来,青田第一次留意到,原来“安”,只因着屋檐下,有个为他而守候的女人。

  全胜的消息传来,是八月底。摄政王亲军所至如履平地,数十名匪酋被生擒,整个关中地区的大规模回乱被彻底剿治平服。班师回朝已至九月初,朝廷少不了大排筵席、劳军庆功,内外欢腾一片,只有身为主角的齐奢满怀心事。

  早就有细作向他告密,说是他走后的当夜,怀雅堂的青田姑娘就开怀纳客,这两个月更是行为不检,常有留人宿夜之举。齐奢开始还只当是谣言,笑而不信,可接二连三传来同样的消息,由不得他三人成虎。这虎在他的心头辗转翻腾,是被撕噬的剧痛,亦是噬人的狂怒。直到回京后的第四天,他才鼓定了决心当面对质,便也不使人通传,直如突袭敌营,神出鬼没地杀奔而去。

  多年来,齐奢早已对少时留下的残障习以为常,从不觉有甚不便,可今夜他却对那迟钝的右腿分外敏感,只恨它拖累着他不能够再快一些,但又盼望它拖着他再慢些。战场的烽火与硝烟中,他每晚每晚孤身躺在冰凉的帐内,都用一颗火烫的心无数遍描摹着与青田再会的场景:她将喜出望外地接迎?或冷若冰霜地惩罚他的迟到?那也没关系,他会好好地哄她,惜字如金的

  嘴巴说出一打一打甜蜜的傻话来。他是这样心甘情愿在她跟前当一个傻子,却不可以接受,她真把他当傻子。

  齐奢终于步履沉重地踏入怀雅堂,守门的几名护院一见到他的表现将其最后一线微弱的希望也彻底打破。在何无为的号令下,侍卫们迅速而无声地包围了青田的房间,封锁住所有入口,不许任何人通传消息,周敦伸手推开了房门。堂屋里,暮云正领着两个小丫头做针线,手一抖,竹绷子就掉下地,半个字未叫出,已被几名太监拖出了屋去。齐奢目无表情,排闼直入。

  里间没人,只散着台吃剩的酒饭。进间的卧室门帘低垂,帘边挂了只夜来香编的新鲜花篮,浓甜的香气熏得人头昏脑胀。一缕低低的歌声从帘缝里漏出,唱的是什么“罗衫袖”、“身子瘦”……齐奢就站在帘前,一动不动地听着,听着那令他为之魂牵梦萦的声音把一段悱恻哀婉的调子唱得轻佻不堪,不时还夹杂着咯咯的笑声。随后就有一个男人的嗓音响起,又衰老又粗鄙的嗓音:“摄政王已经回朝好几天了,约莫也就是这两日就该来你这儿了,等你一见他,怕也就把爹爹丢到脑后去了,唉……”

  接下来齐奢的心猛一跳——她说话了;她说,又腻又涩地说:“爹爹这叫什么话,我是那样没良心的人吗?我跟着爹爹多久,跟他又多久,能有什么情意呢?不过那人的地位放在那儿,不得不聊作敷衍罢了。嗐,说这个干什么,好日子也不多了,咱们得乐一夜且乐一夜吧。爹爹吃了这杯,我给爹爹再唱支新曲儿。”说完,小曲就一抑一扬地飘出来,字字清玲:“望江楼儿,观不尽的风和荡,咿喂子哟一片汪洋。九尽寒退,二月里春光,咿喂子哟萌芽上长。三月里来清明节,桃花开来杏花放,咿喂子哟又开春海棠,掩绣户,玉人儿娇模样,咿喂子哟美貌女红妆。夏日天长,庆赏端阳,咿喂子哟暑热难当。八月十五敬月光,姑娘二人把香降,咿喂子哟桂花阵阵香……”

  唱到冬来飘雪时,齐奢动手掀开了门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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