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点绛唇_十四_匣心记(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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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点绛唇_十四

  十四

  眼前的景象比他想象的好一些:青田的那张红木床是空的,和床正对角的楠木炕上摆着只执壶与一对杯,其中一只酒杯被青田掂在手内,人笑偎着一个老叟,笑喂着。

  过往的年月,刀和枪都曾刺进过齐奢的身体里。而今他知晓了,假如受伤的部位是致命的心脏,会作何感受。

  先瞧过来的是冯公爷,老眼昏花间,只望见一位陌生男客,登时怫然作色,“你什么人哪,出来玩的懂规矩不懂?别提青姐儿现在不做生意,就她做生意的时候,也没有明看房间放着门帘就往里闯的道理。滚出去!”

  少壮之时,冯公爷也做过两任阁臣,却只嫌劳心费力,早早就辞了去,坐拥祖上的爵衔巨资,享尽人间的清福与艳福,单只在年节时才与一众贵族入宫朝拜,前后也见过摄政王数回,但殿庭深远,真颜模糊,且又不敢直目瞻视,哪里瞅得清个子丑寅卯?故而对面不相识。直到那不速之客径直就往里走来,冯公爷见其步态微跛,方才醍醐灌顶,自个的腿脚立刻不好使了,直接从炕上滚落在地下,手抖须颤,“老朽有眼不识泰山,罪该万死!叩见摄政王爷……”

  所幸摄政王并无怒颜相加,只不过也从牙缝里淡淡地挤出三个字:“滚出去。”

  冯公爷四肢着地爬出了屋子,屋内一时间静寂得怕人,仿似能听到透幕的晚秋清寒一滴一滴地渗进来。

  这样的微凉中,青田只穿着件山茶黄小紧身,下头一条油绿绸裤,孔雀绿的绉绸汗巾子松垮垮地挂在腰间。顿了一霎后,她从炕后抓过件对襟小外卦披上了肩头,又一面探脚去勾金踏凳上的云丝缎鞋,仪容不整地下了炕。“三爷来怎么也不先捎个信?白唬人一跳!”

  她在说谎,血淋淋的谎。每一日每一夜,她都在等待着这一刻的降临。段二姐不清楚,她清楚,镇抚司的耳目们都有多么神通广大,在齐奢出征之际不会不替他盯着她,她在他背后干下的一举一动、丧德败行,想必他已全部都了然于心。这难堪的重逢,青田已在自己的内心演练过百千回,所以她的心此刻从容而冷静,静得活像一块死者的尸身;但她的人却在栩栩如生地发着臊,臊得直要捧住脸,讪笑着望来。

  齐奢亦幻亦真地瞅着眼前人,自己能够听到一个受重伤的、全然已哑却的男声:“青田,我打过很多仗,也命悬一线过很多次,所以常常有贪生怕死的念头。可只有这回在沙场上,我头一次不为这念头而瞧不起自个,是因为我知道,我正大光明得伤不得死不得,有个我在乎、也同样在乎我的人一心等着我平安回来。这件事,到底是在哪儿出了岔子,你告诉我。”

  青田思索片刻,就收起那虚假的笑容,拿小指剔了剔唇边溢出的胭脂膏子,极细极红的质地色泽,映着她大敞的领口内隐约露出的一根肚兜丝带。

  “青田是在等着三爷回来,可‘身不由己’这四个字,相信三爷也一定体味颇深。此间并非是凤阙宫掖,而是销金窝,青田也不是什么红闺秀质,向来就只知道以色事人、缠头是爱,有钱,就有情。随便哪个男人,管他老也好、少也好、俊也罢、孬也罢,只要进了我的屋子,

  就是我的客人,对客人就得周周道道、熨熨帖帖的,客人想听什么我就说什么,想要什么我就给什么,也不为别的,就为挣的是这份把势钱。钱哪,真是个好东西,等着人哪天丑了、老了,男人们都走光了,只有钱能留下来陪着你过后半辈子。青田的前半辈子都是这么个过法儿,也只会这么个过法儿,但凡是一天没见着男人、没见着钱,我就心慌得很。叫那老东西来不过是诈他点儿油水,如今三爷回来了,给我的还能比他少吗?我还要他做什么!说来说去,还要怪三爷你自己,事先不知会一声就这么闷头闯了来。你们男人家的嫉妒心总是没有道理可讲的,在我不过是逢人作戏,可三爷瞧见听见却是一样的不舒坦,白受这冤枉的难过。好了,别生气了,有这工夫倒不如——”

  青田的话顿住,人也顿足在齐奢跟前,拿右手的食指斜摁着他心口,又娇纯、又挑逗地向上乜视着,“想我这些个客人里,只有三爷还没尝过青田这身子的滋味,岂不枉费我对三爷的一片真心?今儿就别走了,让我好好给三爷赔个罪,从头到脚,替您一洗征尘劳苦。”

  齐奢彻头彻尾地含混着俯视青田,只见她把一对无邪到煞亮的眼珠子左右探动了几下,就垂下头,笑着用两手牵拉住他的腰襟,低声腻调道:“放心,苦巴巴等了这么久,哪儿能叫你这冤家失望?要做花魁,凭色相和歌艺都不够,青田的看家本领那是有口皆碑。三爷不信,可以把现在天牢里押着的前御史裘大人、尚书柳公子这对‘同靴兄弟’提出来问问,就才那位冯公爷也一准儿会告诉三爷,只用一张嘴,青田也能让他老寿星青春焕发,得、道、成、仙。”

  齐奢的面孔已因暴怒而扭曲,巴掌高高地扬起在半空,“你——”

  青田稍有一瑟缩,就自己将脂粉匀停的俏面送上前,拭目以待,“哟,我是哪句话没说对,又惹得爷动了气?真该死。三爷若想打就只管打,以前也不是没有客人打过,打得我鼻血流了满床,二回来我也照样是笑脸相迎,何况三爷呢?只要你想,对我干什么都行,我生来就是为了叫男人快活的。”

  她仰视着他,鉴貌辨色一番,极妍媚地笑出来,“我就知道三爷疼我,舍不得下手。只是瞧三爷的脸色难看得紧,想来是没什么心情住局了。青田也不敢留,改天等三爷有兴致,随时来就是。那就请您路上慢走,恕我身子刚好吹不得风,就不送了。”

  青田袅袅娜娜,自顾自地绕开去,背对着齐奢在小床的床缘坐低。她拽着覆肩的小褂,双手把自己紧紧地围抱,泪水不争气地滥涌而出。即便他懂得她的良苦用心也不要紧了,她已然践踏到一个做鞋匠火夫的男人都会有的底线,高尚如齐奢者,底线不可能更低。就是这样了,无可挽回。青田拿牙咬住了下唇,不发出一丝哭泣的声音,不是怕他听到,而是怕她自己听不到。她只想再最后听一次,他独一无二的脚步声——当他离开她的时候。

  天长地久的沉静后,是意料之中的动静,但意料外的,那不是远去,而是轻一下、重一下的靠近,每一下都直接踩在她心上。步子在她的背后立定,继而——

  “青田,你忒小看我齐奢了。”

  有如一万只白鸽同一刻起飞时的巨响,是一种庞然的、神奇的轰鸣。青田眩惑地扭回头,泪颜如殇。

  齐奢高高地伫立着,目光俯在她眼底,无悲亦无喜,“我是这世上最富庶的帝国的皇子,一出生,触手可及,非金即玉,我在珍宝堆里蹒跚学步、咿呀学语,被人们称作‘价值连城’的那些东西,在我长大的地方,统统堆在库房里一箱一箱地发霉。你难道认为,令这样一个人一直以来苦苦追求的,会是一名追欢卖笑的娼妓廉价的身体?我只能告诉你,我这双遍阅奇珍的眼睛比最老道的鉴宝家还毒,绝不会看错。这人生半世,我所见过的唯一‘无价至宝’,就连我这个视金山银山为草芥的人,也不得不诚惶诚恐地捧在手心的宝贝,就在这儿。”他和她面对面地坐下,右手,摁去她藏有着一颗女儿心的胸口。

  青田热泪滚滚,却见郑重穆然的齐奢蓦一笑,盯住了自己的手和手底下她丰满的胸脯子,字字千钧道:“这一篇废话,就为这一摸!”

  她带着泪笑出来,往他手臂上一拍。

  他把手自她的腋下穿出,将她合身拢抱住,嘴唇贴向她耳际,“青田,我从第一天就知道你是什么人,今天你让我瞧见的这一幕,实不相瞒,我在心里早就瞧见过更不堪的。这张人来人往的床,这个人来人往的地方,每次在这儿见到你,分开后想着你还留在这儿,我都心如刀绞。我很想,而且我有能力——只用一句话,就可以随时让你离开这地方,但我始终没有这么做。因为在我眼里,你不是一件能任意摆弄的玩物,也没有任何需要抹煞之处。如果你有打算离开这里,我万分高兴带你走,过去的事情你想讲,我会听,你不想提,我一个字也不会问。我身边有无数的贵妇淑媛,但我从没有像尊重你一样,那么尊重过任何一个女人。你的过去从不是我轻看你的理由,我也从不认为是在拔你出火坑、施舍你什么,自始至终,都是我在请求你的施舍。”

  齐奢把青田的容颜掬在两掌中,绣满了如意的袖口在被她比河流还凶猛的泪流冲击着。他欣欣然笑了,“眼下我只想知道一件事:你这颗了不起的、把一位皇子变成了乞丐的心,我有幸得到了吗?——点头,该死的,点头。”

  青田开始点头,点头了再点头。这一刻是全新的奇迹,她的心,曾被他医好过无药可治的绝症,而当天不假年,这颗心早已寿终正寝,他又以一纸咒语令它死而复生。他不仅是医,他是神。经历着重生阵痛的青田哭出了一辈子那么多的泪,足以一一洗刷掉她每一粒毛孔里的不洁后还有得多,多到可以替他洗脚,再用她的长发来替他擦干。他是教主,她是他狂热的信徒。正是以一名教众属于其教宗的方式,以一个被复活的魂灵属于其神师的方式,自今而后,青田属于齐奢。即便她在九十九地之下,他在三十三天之上,也没有一丝妨碍。

  爱,原是通天塔。

  岁末之冬,北京城一所最豪华的淫窟里,相拥相吻着一名曾断送妻子弟兄性命的皇族,和一名已脱胎换骨涤瑕荡垢的娼妓。抑或说,一个有过去的圣人,和一个有未来的罪人。更抑或说,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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