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醉太平_十一_匣心记(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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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醉太平_十一

  十一

  次夜临睡时,幼烟便把这话向青田提起。青田半个字也没多问,只把手中的一柄仙鹿珐琅背梳轻撂去妆台上,“既好了,就回来吧。”

  天明起床时,青田见萃意又跪在床下,特意向她笑了笑,“知道自己的身子易受寒,就不该往风口里站。凡事都是一个道理,倘若明知不可为而偏要为之,回头自受其害,除了叫人说一声‘糊涂’,那是可怜都没人可怜的。你这样一个聪明人,更应该懂得好好地保重自己。”

  萃意刚开始闷头不吭气,幼烟在一边拿肩轻撞了她一下,她方低着嗓子应一声:“多谢娘娘教诲。”

  青田端起了漱口水在口内一转,吐进了萃意手捧的福寿双全银盂里,“对了萃意,前儿我泡脚的时候,你说那不是你的活儿,我这才想起来,好像自打王爷回府后,里里外外就都是幼烟她们几个忙活着,也从不见你动手做些什么。我倒要问问,从前在王府里什么才是你的活儿?”

  又等了好半天,萃意才半死不活地蹦出来一句:“我也没什么活儿,不过有时给王爷倒茶递水罢了。”

  青田美目一转,其后有机锋,“好啊,那么从今以后,这近香堂里倒茶递水的活儿也就都是你的,要不叫别人说我太纵着你,竟比主子还受用些呢。”

  她说到做到,梳洗一毕,前一句令人传饭,后一句就声声唤起来:“萃意、萃意,倒茶。”

  其他人都在各忙各的,闲散的唯有萃意和在御,人掇了个小墩子背靠着墙,猫伏在墙根下,一道晒太阳。

  听见屋里的召唤,萃意只微微地抬了抬眼皮,将鼻梢一鼓。边上的幼烟正打着一条络子,“唉”一声,丢下了络子就起身入内。

  里头的包镶炕上,青田披着宝照大花的皮袄,和照花面对面坐着玩翻花,四只手被一把结成双十字的红绳绕在一处。等幼烟将倒好的茶放来跟前,青田笑斜她一眼,“我才说了以后倒茶是萃意的事儿,你忙什么?”遂将嗓音轻扬地提高,“萃意,倒茶,萃意!”

  片刻间就见萃意一阵风地卷进来,抓起幼烟才倒的那盅茶往地下的茶桶内一泼,又向暖壶中重新倒满,上前“嘭”一下直蹾在炕桌上,拧身就走。

  “站住。”

  青田在她背后漠不动色地出声,拿眼瞟了瞟溅出的一圈水花,“你在王府里也是这么伺候那些妃嫔娘娘们的?”

  萃意轻盈盈地转过脚,她今日穿着亮白袄子、秋香绿中衣与青缎裙,更配着一副半月水波腰封、银珠宫绦,玉立如广寒仙子。

  “我才说了,我在府里只伺候王爷,连继妃都不伺候,没伺候过妃嫔娘娘,不会伺候。”

  这傲气逼人的表白仅仅令青田挑了挑一边的嘴角,她将手中的绳结三两下翻做个鱼形,往高一抬,放开了照花被缚的十指,“不会,那就得学。照花——”

  照花下得炕来,由茶槅上新取了个茶盅,“来,萃意,我教你。倒茶得这样,不能把那些个浮茶沫子冲起来,娘娘口齿娇贵,所以你倒完茶记得要吹一吹,吹得时候也得小心,口劲儿要轻,可别叫唾沫星子进了茶,瞧见没有?还有送茶的时候,你也得看着点儿步子,怎么就跟那大象闯了来似的?茶盅要稳稳地放,还要记着说:‘娘娘请用,娘娘仔细烫。’这才像话。”

  青田把眼皮对着桌上的盖碗稍稍一扬,“萃意,你就按照花教你的样子再倒一盅茶我瞧瞧,你这么伶俐,想来该一学就会。”

  萃意生生地噎在那里,无奈幼烟从旁使劲地拽她,又递眼色又努嘴,“萃意,啧,萃意,娘娘说话没听见?快,再倒一盅来。萃意,你是死人哪?动一动,快。”

  萃意只好忍辱负重,依样倒一盅茶捧来青田的面前,蚊子一样哼一声:“娘娘请用。”

  “学得不赖,且放着吧。”青田一笑置之,又把绷着绳结的双手向照花送来。照花伸出手一勾一结,就翻出个同气连枝的大茶碗。

  萃意咬着嘴唇转出屋,

  走到原先坐的地方,盯着坐墩狠狠发了一会儿愣,忽瞥见窝在墩子边的在御,狰狞一笑,抬脚就飞踢过去。在御“嗷”一声,夹起了尾巴逃开。一边的月魄她们默然相觑,谁也不出声。

  一过了破五,天又阴起来。

  这天一早就像要下雪的样子,青田便连近香堂的门也不出,只关在帖室内,一头练字,一头叫人传了园中的伶僮在湖心的映音亭唱曲,吩咐“不拘什么,最近师父教些什么,随意唱来就是”。

  没多久便有笙笛管萧托着一阵曼妙的歌声随风潜入,先是生旦合唱了一出《琴挑》、一出《断桥》,接着是《长生殿》中老生的“南吕一枝花”,整整八转一气呵成。青田在窗下听得入迷,悬笔赞叹:“孙管家说园中养的这些个小戏都是十来岁的孩子,可我这些日子听着,竟比外头的大班还要强。”

  在一旁磨墨的是照花,空捏着墨锭发笑,“我也是学过几天戏的人,听了她们的真要羞死了。”

  青田倒持毛笔,拿白玉笔头在照花白玉般的额头上轻轻一点,“你呀,不是我说,会的那几出全唱得荒腔走板,若非人生得好,哪个瘟生才叫你的条子。”

  照花掩嘴笑出来,“还‘娘娘’呢,满嘴里又是‘瘟生’,又是‘条子’,可说的都是些什么?”

  青田也失笑,“你这小鬼头竟敢拿我打镲?瞧我在你脸上涂一只大乌龟。”

  二人玩闹一阵,再听去,亭中已又换过一个小旦在唱着,声音虽略显稚嫩,却也刻羽引宫、字字有情。青田深觉技痒地跟着哼两句,索性丢了笔,把照花一推,“你去把我的琵琶取来。”

  琵琶一到手,调了弦,便即轻舒柔臂低唱了起来,合着那头的曲调一连唱过了《游园》《惊梦》两折,照花在一边击节笑听。

  帖室外,幼烟、萃意、月魄、晓镜和紫薇正团团围坐着一只赤金牙云盆剥莲子。紫薇竖起耳朵听着,满目向往,“哟,好像是娘娘在里头唱呢,真好听,这琵琶弹得就像流水似的,听得人魂都没了。”

  月魄和晓镜也含笑静听,幼烟却微带着些悬心之色悄然向萃意一瞥。萃意早就是一脸的鄙夷意味,慢慢拿捏着一粒莲子,“这世道,吃白面的出来卖唱。”

  幼烟忙在她手背上打一下,其余三人都挑眉撇嘴,互递一番眼色。

  此际,却听得照花在里面欢叫出声:“呀,下雪了呢,这雪花好大!”

  琵琶声停下来,随之便是青田清而娇的嗓音:“你快派人去亭上传话,叫快别唱了,这冷雪要吸到嗓子里人可受不住。”

  “也不用派人,我自个去吧。”

  “这么冷,你跑出去做什么?”

  “我去瞧瞧那些小伶僮,成日里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好奇得很呢。”

  “你要愿意出门转转就去吧,可也叫个人跟你一起,把昨儿的那一盒人参珍珠糕给她们带去,再一人打赏五百钱,代我慰劳她们,说辛苦了。”

  “唉,我这就去。”

  这便见照花拉门而出,对众女一笑,“几位姐姐在,我出去一趟就回来。”说完一面唤着:“小蝉、小蝉,那盒子珍珠膏放哪里去了?”一面抓了件哆罗呢的对襟外褂,往外头去了。

  约莫有半顿饭的工夫,照花就又满口子叫冷地进了门,“娘娘,东西给她们了,她们感激得不得了,说多谢娘娘的恩德。其中有一个长得真好,也就十一二岁吧,人不爱说话,可那一双眼睛倒像会说话似的。”

  青田从帖室步出,指着照花笑,“你倒先别叽叽嘎嘎的,快把这褂子解了,满身的雪叫火盆这么一烘,仔细受了凉。萃意,你去倒一碗热热的茶来给照花暖一暖。”

  桌边的萃意愕然抬首,两眼一瞪道:“给照花倒茶?呵,我只管服侍主子,可不管服侍丫头。”

  青田的笑靥仍旧是花输鲜嫩,同时,却已是雪逊清冷,“主子现在叫你服侍丫头,改日若是你辛苦,我也一样叫照花服侍你。”

  萃意气塞胸臆,和青田的目光直触了一刻,把手中抓着的一颗莲子摔回金盆里,拧身去了。照花倒是把小嘴一扁,将萃意的背影横一眼,“娘娘何苦为了我招她呢?满屋子里就数她磨牙。我的手又没断,还是自个来吧,省得她又回头生事。”边解着外衣脚一转,紧随其后。

  却说萃意在前面绕过了一座乌木螺钿插屏,取了茶盅冲了茶,两眼空望进碧绿的茶水,拿嘴巴轻吹两下,陡然间一发狠,“啐”地就朝茶里唾了口口水,身后马上一声尖叫——照花手里抱着脱下来的褂子一脚上前,“你干什么?你才干什么来着?我都瞧见啦!”

  萃意就势就把手中的滚茶连着盖碗向前一泼,又猛推了照花一把。照花年岁比萃意小,身量也比萃意矮着一截,脚下被长褂一绊直接跌在地上,身上脸上全湿了一大片。她捂着腮跳起来,拔开臂膀就向萃意冲过去,却从后头一下子被谁拦腰紧抱。

  原来是众人听见声响纷至沓来,头一个就是幼烟,死死地扯住了照花,“这又是干什么,你们怎么了?快放手,叫娘娘看见成什么样子!”

  正闹得个不亦乐乎,青田已走过来,“怎么回事?”

  照花一见,气得声音都有些呜咽,扑来她身边述说经过。萃意只不承认,指着照花淌满了茶渍的裙袄理直气壮道:“明明是我倒茶,你偏低头走路撞了来,才把茶碰洒了。你说我往茶里吐口水,那就挑出来你这一身茶汤里哪一块是我的口水我就服你,挑不出,你就是诬陷。”

  “你——,我和你拼了!”照花气结,抖着薄薄的两片小嘴唇,卷起袖管又要冲上前。

  青田一把拽定了照花,往她左边脸上通红的一块烫记看了看,面色更是寒如冻霜,“月魄,你带照花下去换衣裳,萃意你跟我来。”

  她领着萃意一人进了暖阁,在御正滚在地下自个舔爪子,见了主人便凑上前,咕噜咕噜叫。青田将它抱起来抚着,手上一颗蚕豆大的紫水晶戒指一钉一钉地闪着光。“萃意,我几次三番地容忍你,你却仍不知进退,今儿我就把话给你挑明了。你倘若不想在我这里服侍,就自己跟王爷说,爱上哪儿上哪儿,你若还想待在这儿,就从这一刻开始给我安分守己、规行矩步,若不然我去跟王爷说,到时候你就只能该上哪儿上哪儿。下去。”

  萃意视线旁偏,摆出不拿正眼看人的态度,而后盛气凌人地哼一声,旋踵而退。

  紧跟着幼烟却觅了来,先对青田深深一个万福,一条沙绿的拖泥裙在脚边堆积出皱褶层层,柔顺而服帖。“娘娘,奴婢先代萃意给娘娘赔个不是。奴婢和萃意算是打小一块长的,萃意的爹是兵马司一家巡警铺的头领,说起来萃意也是‘官家小姐’的身份,就是在王府里也是人人捧着,比那些个妃子娘娘们不差——”

  青田轻搔着在御的颈下,半沉的眼眸里发出幽冷的光,“这么说来,该我服侍她才对?”

  “不不不!”幼烟一下双膝着地,连连地摆着手,“奴婢的意思是,就因为这样才把她惯得不知天高地厚,一副要不得的骄矜脾气。娘娘您别跟她一般见识,容奴婢私下里劝劝她,千万别跟王爷说。王爷平日里好性儿,可只要动了真怒那就再无回旋的余地了。念在萃意年轻不知事,求求娘娘暂且宽恕她这一遭吧。”

  这焦态打动了青田,便也扬目对视道:“我住进来头一天王爷就问过我,丫头们听不听话、服不服使唤,尤其是那个叫萃意的,我若说出一个‘不’字,怎么你以为今天萃意还可以在这屋里头耀武扬威吗?”

  除了一个劲称“是”,幼烟别无他言。

  青田将猫拢起在胸前,话儿也笼络着,口吻放得温然柔婉:“你同萃意一道长大,也是府里伺候多年的人,就这么宽和懂事、惹人疼爱。你只比着自己的样子好好教教她,但也不必勉强,一样米养百样人,各人有各人的缘法。”

  幼烟依旧唯唯,就像在每一个地位比她高的人面前。清淡的眉眼素如新雪,茫然纯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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